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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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裡克腦袋發熱,就算坦克會殺了他,他也不在乎,他說:沒錯,我老早就想殺你了,我討厭你,你這個混蛋,垃圾,你就是個瘋,你早就可以去死了!他的眼球就像那高壓鍋中膨爆的玉米粒,那血絲就像即將斷裂的纖維那樣,他很想竄起來用手中的一切砸破坦克的腦袋,可是他站不起來。

這回死定了,埃裡克心想,等他平靜下來的時候,心底升起寒意,他萌生一種後悔,坦克的身影在他眼前有些模糊,他被揍得狠,以至於神色恍惚,有些聽不清楚他的話。

那個女人趴在地上驚愕地看着埃裡克,那種表情難以形容,讓她忍不住對他惱恨悲憫交織,她不應該恨他,看不起他,每個人都有活着的權利,不論他有沒有出手幫助別人。

坦克盯了埃裡克半響,彷彿長年累月積壓在內心的那種忐忑和不滿獲得了釋放,或者是他長期逼供的犯人終於說出了真相那樣如釋重負,他就猜得沒錯,這個臭小一直以來都對他充滿殺意,坦克蹲下來,拎起了他的衣領,讓他靠着牆壁坐好,他擰着他的臉,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小畜生,終於說出實話了,好!好!

坦克放開了他,他有些手足無措,他起身在埃裡克面前走來走去,似乎在考慮怎麼處置他,他一遍又一遍擼着自己的頭髮,顯得煩躁異常,他用槍指着埃裡克的腦袋,見埃裡克正斜着腦袋看着他,充滿憤恨。坦克說:求我饒了你。

埃裡克在他說了遍之後終於聽清楚了,他說:想都別想。

坦克臉上的橫肉都在顫動,這不可能,從前就算他讓他吃屎,他也不敢不吃,他就是個低賤的沒有一點骨氣的小畜生。坦克將槍口緊貼着他的腦門,他說:只要我開槍,就會打碎你這顆小腦袋!你想活嗎?

埃裡克說:我想活,可我不會求你。生命不是你可以施捨得起的。我比你有種,和一個隨時會殺害自己的人生活在一起,你有槍,比我強壯,而你卻不敢和我同處一個屋檐下,你殺我,就說明你怕我!

啪一聲巨響,坦克重重給了他一個巴掌,他拿開了槍,一手抓住埃裡克的頭髮,一手用匕頂着埃裡克的頸部動脈,他說:小畜生,不要以爲你自己很高尚,老誰也不怕,還怕你?記住,今天老留你性命,不是因爲我不敢殺你,而是因爲你說了實話。

坦克黑白交雜的胡佈滿整個下顎和腮部,一雙眼睛充滿了一種讓人感到歇斯底里哀求的神色,這種神色幾在他對埃裡克實施暴力的時候出現過,他憎恨說謊,可是每個人都在隱藏自己的邪惡、憤怒,他們之所以不敢實施是因爲還沒準備好,他討厭那種表面上依順,逆來順受,可以毫無尊嚴地活在他人踐踏下的人,實際上那些人心底都在醞釀着實施報復,或者在算計着什麼,噢,他實在受不了這種相處。可是他又不能改變這種局面。

坦克將埃裡克拎了進去,將那個女人也推了進去,他鎖上了玻璃門,將他們兩個都關了起來。

苔絲忍着痛爬到了埃裡克的身邊,她說:嘿,你沒事吧?

埃裡克咬了咬脣,他只覺得很疼,也許身體的哪根骨頭斷了,他說:我不好。不能動。

女人說:你能幫我解開繩嗎?用嘴。

埃裡克:我可以試試。

女人躺在地上翻過身,將反綁的手對着埃裡克。

埃裡克費了好大的勁才咬開,女人的腿被彈打傷,他們兩個躺在地上。非常疲憊。

女人的眼睛四下望着,這個鎖住他們的店面在中間,他們沒有任何窗可以爬出去,除了眼前那道厚實的玻璃門。

女人嘆了口氣。

埃裡克說:對不起,苔絲。

女人說:沒關係,我能理解。還是謝謝你。

埃裡克說:我沒有做什麼。

女人說:不,你有做什麼。你讓他停止了殺我。

埃裡克說:我說這句話並不能阻止他殺你,我什麼也沒想好。

苔絲說:是啊。你知道不能阻止,可你卻想也許能阻止他。

埃裡克說:我沒你想象的那麼好,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女人說:不知道,我們都受傷了,出不去也逃不快。

埃裡克的臉貼在地上,蜷縮着身,滿臉都是烏青和血漬,他幽幽地說:我想活下去。

女人問:爲什麼?也許死了更好。

埃裡克咳嗽了幾聲,也許是身體痛,他憋了一陣,他說:爲了我媽媽。

媽媽?女人喃喃地重複這兩個字,彷彿就像在回憶悠久的過去,她說:你們走散了?

埃裡克的眼睛溼潤着,眼淚混雜着血水滴落在杏色的大理石面上,鮮紅剔透。

他說:死了。

女人有些惋惜,她說:很抱歉,但死人並不能支撐一個人繼續活着。時間久了,你就知道了。

埃裡克若有所思,這個女人比他年長很多,這話很平淡,但卻殘酷。

他的胸膛有些起伏,他內心並不承認這個事實:不會的,我的媽媽永遠會支撐我走下去。

他說。

女人只是很隨意地,用聊天的口吻說:十年後,也許用不了十年,你會記不起她的樣,淡忘從前的一切,甚至你今天說過的話。

女人接着又說:對不起,我不是想讓你接受我的觀點,我只是想這麼說而已。

埃裡克掙扎着坐起來,他心裡想要反駁她,但是他的嘴脣蠕動了一下。

他什麼也沒有說,他看着自己的腳趾,鞋破了一個洞,他的大腳趾露出在鞋面上。這雙鞋不合腳,但是總好過沒有,他的腳趾上是厚得快要風化的指甲,黑漆漆的,就像泥土那樣,他動了動腳趾,那個身體部件就像不屬於他的那樣。

從前媽媽會幫他修腳趾甲,自從她死去之後,他就再也沒關心過自己的腳,他只是不停地用它來走。而現在他就像上帝的某一顆腳趾頭那樣,不被憐憫,渾身骯髒。

他現在已經快記不起媽媽的樣,更別提十年後,他搶過別人的食物,殺過狗,那是他自己養的狗,他實在無力再養它,所以那個雨夜,那條狗親暱地回到他的身邊,他用一條毯悶死了它,埃裡克泣不成聲。

苔絲見他哭了,便說:抱歉。也許我不應該對一個少年說這樣的話。你應該相信自己,相信你的媽媽。你能做到的,總有人能做到。即便不是我。

苔絲的聲音由高到低越說越輕,因爲她發現他根本沒有在聽。他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

埃裡克哭了一會,他從自己的世界慢慢擡起頭來,問:你又爲什麼想要活着?

苔絲呼了一口氣,也許她看開了,也許她的心中還有着什麼追求,可能連她自己都不能明確地表達出來,她說:不知道。沒有什麼支撐我的,也許是不想死得不值得。

埃裡克忽然發出一陣夾雜着喘息的笑聲:死得值得?要怎麼死才值得?

苔絲咬着嘴脣:我也說不好,比如我的父親爲了讓我逃而死,我的重病的母親因爲不想拖累我們而自殺。

埃裡克止住了笑,他又感到疼痛了,所以他的笑凝成了猙獰,但是不乏神聖。

要死得值得也許在這個世道很可笑,但是爲了親人,這確實是值得的。

他說:可你現在沒了親人。

苔絲在地上伸展着四肢看着天花板,坦然地說:也許可以爲了別人,我是說也許。

埃裡克沉思:也許?

苔絲笑了笑:對,雖然你揍了我,但是你說不要殺她,這個世界上有也許存在,不是嗎?

埃裡克沉默了半晌:好吧,也許,它是存在的。

苔絲說:我們或許佈滿傷痛,有着不爲人知的慘痛過去,我們麻木不仁,可是有時候我們也會發現內心有着芝麻那樣的火種,雖然很小,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它會變成很大。

埃裡克漸漸平靜,他順着苔絲的思,他想着,他說:每個人心裡都有嗎?

苔絲說:就算沒有,成爲了一堆熄滅的乾柴,或許也會有人拋下一粒星火,能點燃也說不定。

埃裡克略帶嘲諷:你比我大,卻比我幼稚。只有你還相信,我不相信。

苔絲說:其實我也不相信。

埃裡克啞然。

這個女人……

苔絲說:不相信,不代表不能試試,也許有人可以有。

埃裡克:你這個神經病,我不懂你說什麼。

苔絲說:我們打個賭,賭q會不會放我走,或者是我們。

埃裡克:他不會。我瞭解他。

苔絲說:不,你不瞭解,你不會了解一個人,人很複雜。你甚至不瞭解自己。

埃裡克:他不會放你走。

苔絲:你怎麼知道?

埃裡克:我好幾次想要離開他們,可是他都眼睜睜看着我被坦克逮住。我被揍的時候,他都沉默地坐在那裡,甚至他在睡覺,他明明聽到了,他卻不幫我!你覺得你會比我好嗎?我救過他的命,而你對他們來說是個威脅,因爲他們和你結下了仇恨。

苔絲說:仇恨在這個世道里都不值一提,就好像我們肚餓的時候,卻沒有東西吃,只能餓着肚那樣。只要他能放我走,我可以不報仇,我不會天真的以爲自己真能殺得了那麼多荷槍實彈的男人,我的父親曾說過,不要爲死了的人再去犧牲更多,這個世界貧乏了,我們不能浪費更多的資源,哪怕是力氣,你知道的。

埃裡克說:可我們幾乎沒有機會和q單獨相處。

苔絲說:你看,他來了,這是個好機會。苔絲把臉貼在玻璃門上。

她說:他捉到了獵物,他回來了,你可以試試。

埃裡克有些猶豫。

q提着一隻宰殺好的大蜥蜴進來了。他一直都很沉默,他開始搭火做飯,一邊咳嗽着,也許是煙嗆人,也許是這裡的空氣質量已經影響到了每個人的健康。

q生完火之後,就開始烤蜥蜴,他又會將蜥蜴肉烤成石頭那樣堅硬。

埃裡克趴在玻璃門上,看着q,欲言又止,他的喉嚨還幾次抽動,都沒讓他發出聲音。

苔絲充滿鼓勵地望着他。

最終,埃裡克說:我不行,我求過他多次,如果你想試,就自己試試吧。

膽小鬼。苔絲輕輕罵了他,她果然衝着q說:嘿,你的胡綁得像個沙漏那樣,挺時髦的。

q頭也沒擡,看也沒看她一眼,沉默地烤肉。

苔絲又說:嘿,你一定聽到了我的話,除非你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

q依然沉默不語。他的眼睛盯着肉,肉發出滋滋的聲音,一股香味飄散開來。

苔絲又說:能給我們一點烤肉吃嗎?

q一邊烤着,一邊翻着,然後他用刀割下了烤熟的肉,塞進他自己的嘴裡。

埃裡克說:我就知道不行。

苔絲用力將玻璃門搖晃得發出巨大的聲響,她大聲說:嘿,這個怪胎,你究竟能不能放我們走,你說句話,你和他們是不是一樣?

q終於擡起眼睛看了她一眼,他手上掛着許多金屬飾,他的眼睛看過來的是否充滿危險和力量,他的胡隨着他發亮的沾滿動物油脂的嘴脣而上下起伏。他手裡的刀鋥亮發出寒光,他用刀在那裡狠狠一刀刀剃肉。

然後他起身,高大的身軀,讓這兩個囚犯心裡發憷,她惹惱了他嗎?

q將一塊布包塞進了縫隙裡,他就這樣一邊蹲着,一邊用眼睛左右掃着兩個囚犯。

他說:逃走只會死得更快。

苔絲看了眼掉進縫隙的布包,裡面散落出幾塊肉乾。

埃裡克連忙撿起一塊塞進嘴裡,他眉頭緊蹙,費力地拒絕,他根本咬不動,然後他呸得吐了出來,石頭一樣的東西,他可受不了。

苔絲也撿起一塊,她用力掰了掰,掰不動,她就用牙齒咬,可是她的牙齒因爲咬繩而受傷,所以她也吃不了。她和埃裡克相互看了一眼。她將沒咬過的肉乾扔出去:還給你,吃不了。

q依舊默默吃肉。他吃完了之後,留了一些給其他人。

然後他撿起了肉乾,吹了吹灰塵,用布小心包好,揣入了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