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昏黃暮色,屋內燭光點點。
上官心心面色酡紅,額頭上微微沁出細密汗珠,斜臥在牀上不住地咳着。
伺候在旁的紅雨和白霜一個端着一杯溫水,一個攥着一方手巾,一會兒伺候她飲水,一會兒幫她拭汗,臉色都嚇得慘白。
上官心心費力地擡眼看她們,喘|息道:“不怪你們,是我不小心着了涼,我不會讓墨封責罰你們的,別擔心了,我又死不了。”
兩個小丫鬟依舊瑟瑟發抖。
上官心心只能無奈嘆氣,如今自己的身子簡直弱得不像話,不過就是傍晚的時候坐在廊下逗了一會兒兔子,被冷風吹了一下,這會兒便發熱咳嗽起來,真是夠讓人心煩的。
怪不得墨封哪裡都不允許她去呢,弱不禁風到這種地步,出去不就是給人添亂嗎!
中蠱至今已經整整七天,沒有一天身子是舒適妥帖的,整日裡不是這兒不舒服就是那兒不舒服,稍微坐久了,站久了,臥久了都會全身難受,出了門怕風吹,悶在房間裡又頭疼,現在自己都想把自己弄死了,這蠱毒簡直就是既噁心人又折磨人。
房門被人推開,兩個小丫鬟嚇得狠狠一哆嗦,擡頭見是冷血青鸞提着食盒走進來,方長吁出一口氣。
上官心心也是着實不忍心,低喘着問:“墨封是不是在忙啊?”
冷血青鸞將湯藥端到她面前:“主人在洛神淵處理公務,姑娘是想見主人嗎?”
上官心心急忙搖頭:“幸好他在忙,看把紅雨白霜嚇成什麼樣子了,這會兒都入夜了,想必他不會過來了。”
上官心心喝了藥,咳喘稍微平復一些,方道:“我已經好多了,紅雨白霜你們先回去吧,我想跟青鸞聊聊天。”
兩個小丫鬟施了一禮悄悄退了下去。
冷血青鸞坐在牀邊問:“姑娘想跟屬下聊什麼?”
上官心心倚着牀頭淺淺而笑:“她們在這裡都膽戰心驚大半日了,照顧我實在是個苦差事。”
冷血青鸞也沒什麼表情,只道:“姑娘真是心善。”
若是不相熟之人一定會認爲冷血青鸞說的是反話,好在上官心心理解,她伸出纖細手指捏了捏冷血青鸞冷豔的面頰:“青鸞,你本就是個美人,若是笑一笑,定會是個大美人的。”
冷血青鸞冷厲的眉宇間幾不可查地現出一絲動容,轉瞬即逝,快得幾乎讓人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上官心心笑吟吟道:“不過冷美人也不錯,青鸞笑不笑我都覺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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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青鸞垂下眼眸,半晌,沒什麼語氣地說了句:“從未有人跟青鸞說過這樣的話。”
上官心心不禁納悶:“你們玄華堂到底是個什麼門派啊,好像都不太喜歡笑似的,前幾天我見過一次面的那個流火跟你簡直一模一樣,就連紅雨白霜也不怎麼愛笑,你們不會跟主子學學嗎?墨封笑起來就很好看的。”
冷血青鸞嘴脣動了動似想說什麼,卻到底沒說出來。
上官心心坐了一會兒不免有些乏了,身子向錦被裡歪了歪,冷血青鸞忙將她扶進錦被裡,又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略微安心道:“熱度退了一些。”
上官心心歪在枕頭上笑問:“青鸞,解藥可有進展了?你每日都要跑來我這裡三五次,總是這樣辛苦你我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冷血青鸞將她的被角掖了掖:“這是屬下的本分,姑娘不必掛懷,解藥已經有進展了,姑娘放寬心便是。”
上官心心自錦被裡伸出手來抓住冷血青鸞的衣袖小聲央求:“青鸞,你給我講一講外面的世界好不好?墨封從來都不跟我說這些,他總跟我說外面危險,我身子不好不能出去,說多了我無法安心靜養。其實我只是好奇,好奇那個我忘記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我有分寸不會吵着鬧着出去給你們添亂,你給講一點兒好不好?就一點點。”
冷血青鸞擡眸注視着她的眼眸,那是一雙純淨得如一汪清泉的絕美眼眸,泛着充滿信任的盈盈光澤,那種真摯的柔軟力量讓人根本無法拒絕,也不忍心拒絕,即便冷血如青鸞,也抵抗不了。
冷血青鸞垂眸想了想,淡淡道:“外面確實很危險,青鸞就挑一些熱鬧好玩的講給姑娘聽聽吧。”
上官心心眸子熠熠發光:“好啊好啊,青鸞最好了。”
冷血青鸞講故事也沒有什麼感情,甚至可以說是枯燥無味,跟唸經差不多,但上官心心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夜色愈發深了,燭火燃了大半,上官心心竟連一絲睡意都無,房間裡不時傳來她興致勃勃的附和之聲。
“拋繡球砸到了耄耋老人,天吶,新娘子好慘啊!”
“賣大力丸的被算命瞎子打了,大快人心啊,賣假藥活該被打啊!”
“原來街市上那麼熱鬧啊,連蛐蛐都有人賣,鬥蛐蛐真的很好玩嗎?”
“什麼?還可以鬥雞,兩隻大公雞打架嗎?那一定熱鬧死了,哈哈哈——”
……
“元宵節鬧花燈,街市上到處都是花燈嗎?還可以猜燈謎,太有趣了吧!等我身子好了一定要去賞花燈!”
“心心,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門外跟隨着敲門聲一起響起的還有墨封的低沉嗓音。
房間裡聊得興致盎然的兩個姑娘都愣住了,冷血青鸞忙斂了心神起身去開門。
墨封長身立於門外,身披如水月華,他淡淡瞥了冷血青鸞一眼,那一眼並不含戾氣,卻讓冷血青鸞瞬間白了面色,忙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過來了呢?”
上官心心歪在枕頭上小聲問他,好在這會兒狀態很好,墨封絕對看不出她又受了風寒。
墨封回身關上房門,走到牀邊坐在一旁靜靜看着她:“你也知道很晚了嗎?”
上官心心撅了撅小嘴兒:“哎呀,以後我會注意啦,我已經準備睡覺了,我現在都困了。”
原本只是應付墨封而已,不想說完以後竟果真覺得有些睏倦,眼皮兒漸漸開始打架。
墨封看出她的確是困了,將她的被角壓了壓,柔聲道:“睡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上官心心迷濛點了點頭,閉眼時目光不經意掠過書桌上的白瓷瓶,裡面插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蓮,朦朦朧朧想起什麼,呢喃出聲:“這幾日蓮塘裡的蓮花謝了好多,我今天數了一下,足足比昨天少了十二朵呢,真可惜……”
她兀自嘟囔了一會兒便沉沉睡了過去,墨封輕輕攏起她耳邊亂髮,愛憐地笑着:“想來是無聊極了,這麼無聊的事情都做。”
清晨醒來身子舒爽不少,窗外鳥鳴聲一片,聽着心情就愉快。
吃過了早飯,上官心心正興致勃勃地準備出去賞蓮,冷血青鸞提着食盒走了進來,上官心心瞬間變成了苦瓜臉:“青鸞,我覺得我少喝一碗湯藥應該死不了。”
冷血青鸞依舊面無表情地將湯藥遞過來:“調理身子還是有必要的,姑娘就再忍忍吧。”
上官心心只能愁眉苦臉地喝了下去,然後冷血青鸞繼續例行公事般開始給她把脈,每日都要重複數遍的整套流程把上官心心搞得都要麻木了。
只是今天上官心心多少覺得冷血青鸞似乎與往常不太一樣,面色白裡有些發青,還有,雖然她整日埋在藥材裡身上一直都有藥味,可是今日她身上的藥味明顯與往常不同。
上官心心在冷血青鸞身上嗅了嗅,蹙眉問:“你是受傷了嗎?你今天身上的藥味有些特別。”
冷血青鸞起身收拾食盒藥碗:“屬下無恙,姑娘莫要多心。”
眼見她要走,上官心心起身一把抓住她手臂,雖然冷血青鸞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可是眸子裡一閃而逝的痛色還是被上官心心捕捉到,上官心心即刻扯開她的衣袖,便愣住了。
她整條手臂上都纏着細布,有斑駁的血色透出來,手肘處纏不到細布的地方依稀可見密密麻麻的鞭痕,一道疊加一道,即便上了藥粉,依舊血肉模糊。
冷血青鸞忙拉下衣袖,後退一步,淡淡道:“屬下觸犯堂規,自當受罰,一點小懲,屬下無事,姑娘莫要掛懷。”
上官心心一張小臉兒早已在瞬間蒼白如紙,緩了半晌方勉強平復心緒,手臂上全是傷想必身上也好不到哪裡去,昨夜冷血青鸞離去時已是很晚,她會因做錯何事受罰?還罰得這樣重。
上官心心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去,輕聲問:“還疼嗎?”
冷血青鸞搖頭:“屬下上過藥了,不疼了。”
上官心心蒼白脣角一點一點抿出笑來:“不疼了就好,我就放心了。對了,我突然間想起昨夜你說過街市上有匠人會用糖水作畫,又好看又好吃,你能不能再給我細細講一講,我特別感興趣,最近閒得發慌,我也想熬點糖水做幅畫來吃。”
冷血青鸞垂眸恭敬立在原地:“屬下對糖畫之事知之甚少,恐幫不了姑娘。”
上官心心立刻問道:“那泥人兒呢?栩栩如生的泥人兒好捏嗎?”
冷血青鸞語氣愈發謹慎:“屬下愚鈍,都不甚瞭解,屬下還有任務在身,姑娘可否容屬下告退?”
上官心心脣角依舊笑意清淺:“那就回吧,記得好生養傷。”
冷血青鸞恭敬應下:“多謝姑娘,屬下告退。”
眼見冷血青鸞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上官心心面上的笑意一點一點斂住。
墨封走進院子便見紅雨和白霜安安靜靜守在廊下,身後房門緊閉,這會兒辰時剛過,每天這個時候上官心心不是在廊下逗兔子,就是在小溪邊盪鞦韆,今天怎生這般安靜。
墨封輕聲問:“心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做什麼?”
紅雨白霜急忙施禮,紅雨輕聲回答:“回稟堂主,姑娘在睡覺。”
墨封蹙眉:“這個時辰睡什麼覺?是又不舒服了嗎?”
“不要——”
房間裡突然傳來上官心心的失聲驚呼,墨封目光一凜,即刻推門閃了進去,急聲問:“心心,怎麼了?”
自睡夢中驚醒的上官心心全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額頭上的細密汗珠匯成豆大汗珠沿着緋紅面頰一路淌進溼透的領口裡。
“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她瞪着通紅的迷濛眼眸盯着墨封,緊緊抓着被子將自己埋在角落裡發抖,神色間佈滿了無可名狀的惶恐驚懼。
墨封面色蒼白地立在牀邊,輕聲問:“心心,你怎麼了?是做噩夢了嗎?”
他試探性地伸出手去想要安撫她,她卻更加驚恐地向後躲,喊得嗓子都啞了:“不要過來——不要碰我——”
墨封動作僵在原處,狹長眼眸裡蔓開滔天的痛色:“心心,你不是說過不怕我了嗎?”
上官心心緊貼着牆壁死死盯着他,眼前愈漸朦朧,恍惚間看到夢中的可怕場景,冷血青鸞跪在地上被無情鞭打,每一鞭都是皮開肉綻,每一鞭都是血肉模糊,而墨封立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冷冷看着,哪怕冷血青鸞身下血流成河,他都不曾有過半分動容。
上官心心額上汗珠一顆一顆滾落,蒼白乾裂的脣艱難扯動着:“我現在終於明白……爲什麼所有人……都怕你……”驚恐的眸子裡一點一點氤氳出霧氣:“你真的……太可怕了……”
墨封緊緊握着拳,只覺胸口一陣一陣劇痛,疼得喘不過氣來。
上官心心咬緊牙關剋制着身子的劇烈顫抖,撐着逐漸迷濛的意識瞪大雙眼望着他:“墨封……送我回考槃宮吧……”
墨封按住心口俯身噴出一口鮮血,狹長眼眸裡徹底一片慌亂:“心心,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改,我都改!”
上官心心凝着他脣角不斷溢出的鮮血,愈發覺得頭腦暈沉得厲害,對他的恐懼反倒不知不覺間減少了許多,強行凝聚意識搖了搖頭,氣息弱弱道:“作爲朋友,你已幫我良多,我本不該提過多要求給你添亂,可是我這個人呢就是不太愛聽話,總會惹出麻煩來牽連到其他人,我不喜歡這樣,所以,麻煩你,送我走吧。”
墨封蹙緊眉心,低聲道:“你原本就不願意安心靜養,我怕青鸞跟你說多了外面的事情會讓你更加靜不下心來,所以責罰了她,我知道是我責罰過重了,我錯了,我以後會改的,心心,相信我好不好?”
上官心心全身上下冷汗涔涔,整個身子卻像掉進了火爐裡,把最後一抹意識燒得模糊不見,身子沿着牆壁一點一點歪向牀榻,緊閉的眼角慢慢滲出淚來:“其實我每天都會害怕……因爲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如果連你都不能再相信……我還能相信誰呢……”
墨封在她跌倒的一瞬將她緊緊抱在懷裡,顫抖的脣緊貼在她額角,疼痛呢喃:“心心,不要害怕,你可以相信我,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上官心心這一次病倒病得很厲害,高熱不退,睡得始終不踏實,似乎一直在做噩夢,不停地說夢話,也聽不懂在說什麼,最嚴重的時候會瑟瑟發抖着低低嗚咽,淚水順着緊閉的眼角不住流淌。
每每那時墨封都恨不得殺了自己,明明知道她不能受刺激,爲什麼行事還不注意,終究讓她驚嚇過度,失去信心,病成這樣。
墨封從白天守到夜裡,又自夜裡守到第二天清晨,她才漸漸退了熱度,氣息脈搏也終於平穩下來。
窗外鳥兒啾鳴的時候,上官心心慢慢睜開雙眸,迷濛目光漸漸怔住。
墨封坐在牀前矮凳上,手肘拄着牀沿,握拳撐着額角似是睡熟了,眉頭緊緊蹙着,俊美面龐蒼白又疲憊。
那一刻,她對他再生不出一絲恐懼和怨怪,微微動了動脣,卻發現嗓子已經沙啞到半個字都說不出,只能一點一點自被子裡挪出手指輕輕碰了碰他手臂。
墨封猛地驚醒,觸到她的目光,暗淡無神的眸子瞬間光彩熠熠,啞聲道:“心心,你終於醒了!”
上官心心看着他佈滿血絲的雙眸,眼前不知不覺變得朦朧,淚水順着眼角一顆接着一顆滾落。
墨封心疼得蹙緊眉頭,眼中卻隱約閃着欣喜的光澤,擡手輕輕去擦她眼角的淚花,柔聲道:“哭多了傷身子,不哭了好不好?心心,若是以後我做錯了什麼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只要你說我都會改,不要再自己嚇自己了,好不好?”
上官心心點了點頭,然後蒼白脣瓣微微動了動做了幾個口型。
墨封勾脣笑出來:“那我們先吃飯好不好?吃完了我再回去休息。”
上官心心又點了點頭。
墨封修長手指輕輕攏起她額前碎髮,柔軟嗓音裡帶了一絲寵溺的味道:“真乖。”
夕陽西下,倦鳥歸巢。
桃源谷到處都是溫暖的光線,晚風徐徐,蓮香四溢。
蓮塘小榭裡,上官心心扶着欄杆環顧滿塘蓮花淺笑盈盈:“不過是兩日未來賞蓮,如今竟花開滿塘了,原本還擔心這花兒謝得快,原來花兒開得也很快,想來還真是我多慮了。”
身後紅雨吃吃低笑,上官心心回頭詫異地問:“紅雨在笑什麼?”
紅雨回道:“姑娘,哪裡是什麼花兒開得快,這滿塘蓮花早已謝了半塘了,其餘半塘蓮花都是堂主命人連夜移過來的。”
上官心心怔怔的:“連夜……移過來的……”
轉過視線細細打量這滿堂蓮花,的確,花開得再快也不可能兩天時間開得這樣密集,前幾日還是半塘瑟瑟半塘紅,今日就是千朵萬朵開滿塘了。
那夜睡前她不過隨口說說罷了,墨封竟這般當真起來。
清風襲來,吹得雪白衣裙飄飄飛舞,她纖柔的身子在風中晃了晃,掩脣咳了又咳,紅雨張口欲勸說,她擺了擺手,紅雨便不敢再說什麼。
蛙聲陣陣,四周一片靜謐。
上官心心伸出纖白手指輕輕托起眼前一朵濯濯青蓮,默默地注視着,絕美的眸子裡逐漸籠上縹縹緲緲的霧靄煙雲。
頭頂半山腰延伸而出的石壁上,一襲玄衣的男子負手而立,深摯目光遙遙凝注下方那抹纖柔出塵的白色身影。
身後冷血青鸞將手裡的褐色小瓷瓶恭敬託在掌心:“主人,解藥已煉成,是現在給姑娘服用嗎?”
玄衣男子取過小瓷瓶一絲一絲握緊,收緊到修長指節漸漸發白,目光始終凝着下方的白色身影,許久,薄脣掀動,嗓音無溫:“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