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一年,大雪紛飛。
我媽說,那時候家裡很窮,我爸在工廠做工,爲了掙我的奶粉錢,滿手長滿凍瘡,紅得像香腸,還要給我兌奶粉,每天哄我睡覺。
我爸小的時候很喜歡我,爲什麼我會說笑時候,因爲後來他就不喜歡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爸變化很大。
他出了車禍。
一隻腳瘸了。
以前溫文爾雅的人,忽然留起邋遢的鬍渣,染上了酒癮,麻將和賭博。
我媽說我們家掙的錢全被他敗光了。
他就是個窩囊廢。
沒用的窩囊廢。
我起先是不認同的。
記憶裡,我爸很溫和,懂得很多,很像電視裡說的那種文學青年,他還會讀英文書,我從一歲就開始學英文了。
只不過這些對我的成績沒有任何幫助,年少的時候學的,大了以後全都還了回去,還更加地變本加厲。
其實我也不知道具體的改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等我某一天我發現,我已經很久沒有笑了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家庭已經這麼糟糕。
所以當我知道,他不是我親生父親時,我其實沒那麼震驚。
畢竟,誰會那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很多事情我已經記不得了。
太久遠了。
————
2033年。停電5個月以後。
因地表輻射過大,已經嚴重危害到人類的生命,人類不得不躲進地下生存。
聽說川貴境內有可以躲避災難的地下堡壘,不能能抵禦太陽輻射,地震,海嘯,山洪等,還可以種植植被,有新鮮的空氣,有茂盛的草林,樹木……
聽說有錢人甚至擁有自己的游泳池。
但也僅僅只是聽說而已。
外界傳得那麼神乎其神,說停電一年多前一百多個國家參與了其建造,秘密抽取了一些倖存者轉移其內,其中大多數都是科學家,知識分子,藝術家,手工藝家,或者一些對國家有重大貢獻的人。
可到底,它在哪裡,內部又是怎麼樣的,沒有人知道。
反正,太陽輻射日益增強以後,地表還倖存的人類都轉移到了地下。
包括但不限於地鐵軌道、高層地下室、下水道,等等所有可以避免陽光直射傷害的地方。
也許地表上倖存的人類已經不多了吧。
陳寶怡他們帶着植被和種子、乾糧等東西抵達地下的時候,並沒有見到多少同類。
他們獨自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是陳寶怡最開心的時候。
他們從沿海遷徙到川貴的途中,損失了很多夥伴。
如果說第一次,她失去自己母親的時候,更多的是痛恨,憎恨,糾結之情,到後來見證了那麼多死亡,開始變得麻木不仁,毫不在意。
然而,在見證和自己生活了那麼久的夥伴死亡的時候,陳寶怡發現,自己的內心並非波瀾不驚。
原來,其實她也那麼渴望同伴,渴望友誼。
她們盤踞在一個地下停車場的倉庫內。
那個停車場在地下第五層,他們用電膠布密封了所有縫隙,只在每天深夜時打開透氣,所以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都不再出門。
如果需要出門的時候,就裹上厚厚的一層衣服,把全身上下都包裹嚴實,哪怕是眼睛也要用潛水眼鏡遮住,再帶上摩托車頭盔,才能稍微保險。
外界除了太陽輻射,還有其他很多輻射,但她們不知道具體有哪些。
起先發現輻射異狀的,是醫生他們接診了不少怪異的病人,哪些病人脫髮,嘔吐,臉色蒼白,皮膚潰爛。
有些嚴重的,好似被硫酸潑在了身上,皮肉一塊一塊地掉下來,這樣的已經是很嚴重了。
那時候流言就已經出現了,有不少人轉移到地下,陳寶怡他們就屬於較早的一批。
但漸漸的,即使她們已經很小心了,隊伍裡的人也開始出現了這樣的症狀。
嘔吐,脫髮,面部變得蒼白,心情抑鬱,以及各類併發症的出現。
陳寶怡也有了。
今天是她第三次吐血。
眼睛裡全是紅血絲,頭髮一抓就掉下一大把,身上的皮膚也滲出紅色。
她是隊伍裡最嚴重的人。
因爲她本來就對紫外線過敏,輻射反應更嚴重,這是必然的。
可是她不明白,他們已經躲到了地底下,爲什麼輻射還是無孔不入?
醫生說,他們所食用的物資裡,他們的飲用水裡,他們呼吸的空氣裡,輻射無處不在,早已超標……
大氣層變得稀薄。
不出幾十年。
人類就會一敗塗地。
這是劉思遠的預測。
但對此他們已經沒有辦法了。
抵達地下室的時候,原先25個人的隊伍,只剩下17人,他們損失了很多很多的夥伴。
陳寶怡開始和隊伍裡的人熟悉。
開始和老陳,也就是她爸,熟悉。
陳鬱青開始變得很溫和,似乎又回到了她小時那種樣子。
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衣服也總是乾淨整潔,偶爾拽上一點文縐縐的詩詞,但總是記得不全,說是太久了,忘記了。
她也沒有多恨了,因爲沒必要,反正大家遲早都會死。
不如在死之前,過得開心一點,互相滿足一下彼此的願望。
他們最近還有一個計劃。
繼續往地下室下面挖坑,他們想建造一個更安全的壁壘,他們現在有發電機,有電鑽,有很多工具。
地表死了很多人一樣,有效的資源就限制了,現在弄到這些東西並不困難。
他們甚至有一臺電視機,可以播放電視。
或者把遊戲機的畫面轉播到電視上,有四個遊戲手柄,幾個人還能玩聯機遊戲,有的時候她也會玩上一把,魏有祺總是跟她搶。
電視機可以播放U盤,她們有很多U盤,機械硬盤,移動硬盤,這些移動儲存設備對他們來說像盲盒一樣有趣。
雖然他們沒有網絡,但可以通過本地瀏覽打開裡面的文件。
他們還有一臺可以使用的筆記本。
有兩箱子移動儲存設備,大家每天都會開一個硬盤,有的硬盤是壞的,打不開,但有的硬盤尚且能使用,能開出意想不到的驚喜。
比如電影,小說,各類東西什麼的。
很有意思。
全都是人類最後的寶藏。
有的時候也有奇怪的東西,當然,大家通常都會一起看,這個時候就不顧忌什麼男女了。
就是每次都會支開杜瑤,還是不要教壞小孩子的好。
太陽輻射愈演愈烈以後,天氣也變得極爲恐怖。
白天通常很熱,能將某些房子建築都曬化,他們從不在白天出門,哪怕早晨和傍晚也絕不會出去。
那時候經常喜歡白天出門採集物資的,都得了嚴重的輻射病,起先他們不知道,後來後悔也晚了。
得了輻射病的人都死得極其痛苦,身體好似被火灼燒了,皮肉一塊一塊地掉下來,紅彤彤的一片,看過以後三天都吃不下飯。
所以陳寶怡不想那樣。
也不想讓被人看到她那個樣子。
“寶怡?還沒好嗎?”
她在浴室裡,手裡抓着一大把頭髮,眼睛全是血絲,身上的皮膚透着紅點,好想刮痧以後的樣子。
但她知道再過不久,她也會死了。
“嗯,快了。”
陳寶怡將頭髮扔到了垃圾桶下面蓋起來,迅速穿好衣服出去。
現在是白天,地下室裡天氣悶熱,她們只會在白天洗澡。
一到深夜,外面就會下起大雪,一個晚上就能下到半人高,到第二天上午又被曬化消失不見,然後輻射會進入水中,滲透到地下,成爲他們的飲用水。
然後大地,將會寸草不生。
白骨野野。
陳寶怡打開了門,外面是魏有祺,他一笑走上來,“你的眼睛怎麼這麼紅?是不是輻射反應又嚴重了?”
“沒有,昨天沒休息好。”
“嗯。”魏有祺碰了一下她的手,然後拉過她的手腕,“走啦,吃飯了。”
陳寶怡抽回了自己的手。
先她半步的魏有祺愣了一下,只得道:“嗯……那個,今晚上吃紅薯哦。”
“嗯。”陳寶怡點點頭,去吃飯。
用餐的地方並不簡陋,是樑文靜精心擺設的,說是哪怕住在地下室,也要體面一點,要讓這裡像一個家一樣。
這樣大家的心情纔會美美好好,快快樂樂。
陳寶怡很認同。
午餐是紅薯,算是很奢侈了,是他們從一塊廢地裡挖到的,好幾百斤,很小個,但很甜。
醫生私底下說,這紅薯裡全是輻射,但他們沒有別的辦法,不吃這個,又能吃什麼呢。
希望身體能產生輻射抗體吧?
大概只能這麼祈禱。
樑文靜總是很能活躍氣氛,不論什麼時候,她好像總能笑出來,還笑得特別高興。
陳寶怡覺得她有點變態。
越來越有點瘋癲的味道。
不過,大家都很喜歡她,都很寵着她,所以陳寶怡很是羨慕她,被人喜歡也是一種資本和能力,陳寶怡沒有這種能力。
一入夜。
地下室就會變得極其寒冷,室內會爬滿白霜,哪怕點着兩個火爐也不能避免。
實在是太冷了。
冷到令人對大自然的力量充滿敬畏。
陳寶怡穿好了衣服,幾乎是把自己所有的厚衣服都穿上了。
也戴上了保護眼睛的游泳眼鏡,把身上的每一寸都裹得嚴嚴實實。
她要出門了,離開這裡。
她的輻射病太嚴重,如果她留在這裡,等同於一個移動的輻射源。
而且她不希望自己死得那麼難看。
聽說古代的美人們,在臨死之前都不會讓自己最愛的人看到自己衰敗的面孔,以留下更美好的回憶。
陳寶怡給他們留下一封書信。
不要來找她。
走的時候,她去看了一眼魏有祺。
他睡得很沉。
沒有吵醒任何人,陳寶怡打開了地下室的大門,只帶了一點乾糧,沒有帶摩托車頭盔,家裡只有四個頭盔,她一個將死之人,不需要這個。
離開了地下室,到室外。
天上正飄着大學,已經把門框淹沒了三分之一。
白雪皚皚的一片,讓天地看起來是明亮的,一點都沒有黑夜所帶來的盲一般。
還記得剛停電那一會。
一到夜晚,天總是漆黑的,沒有一點光亮。
她不怕黑,也不怕死,甚至求死。
她總是一個人打着傘,在黑暗中閒逛。
看到哪裡有光,就去哪裡走走看。
那時候,每天接近早上回家以後,她睡不着,像個死人一樣躺在牀上,她都能聽見魏有祺家傳來歡聲快語。
不是秀萍阿姨和魏胖子的吵架聲,就是魏有祺和秀萍阿姨的懟嘴聲。
如果再晚一點,她還能聽到樓上梁文靜罵梁書宇的聲音,梁書宇總是讓着她,然後她就罵得更歡了。
他們雖然看起來都像是在吵架,可言語裡充滿了甜蜜,關愛,和喜歡。
那是家人之間纔有的,獨特的文化。
可她家裡,永遠只有冰冷的嘲諷,侮辱,暴力。
那時候她總是在想,同樣是人,爲什麼別人的生活,會好那麼多呢。她到底差在哪裡?錯在哪裡?
她那麼漂亮,那麼聰明,應該擁有更好的生活纔對吧。
可惜,生活不全按照自己所希望的去發展。
茫然的白,天地都被裹在厚厚的雪層裡。
陳寶怡擡頭望着天。
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了。
只是一片空洞的深藍色,像地獄一樣,深不見底。
她每走一步,腳就會陷入雪地中,沒過膝蓋,纔不到半個小時,雙足已經完全失去知覺。
天寒地凍,冷風獵獵。
茫茫一片。
慢無蹤跡。
她也不知道走了多遠,總之天快亮的時候,她找到了一個地鐵站,進入到地鐵站的第二層,她找了一個小小的房間,蹲了進去。
等到晚上夜幕降臨的時候再出來,就這樣,沒有蹤跡地一直行走。
直到所有的乾糧都吃完了,她也感覺到自己求生的慾望越來越淺淡,所以她找到了一個環境不錯的地方,打算讓自己葬身此處。
死在一個漂亮的地方。
總好過隨便死在大街上,然後被人吃掉,或者被人拋屍在墳坑裡要好得多。
不過,來到這裡的半夜,她聽到有女人在大聲地哭泣。
起先,她想就算了。
不要多管閒事。
可是,大概是臨死之前,人有了一點惻隱之心吧,她沒有忍住,還是去看了。
在這個地下管道里,居住着不少人。
也許是由於人類死得太多,剩下的人,反而不那麼熱衷於鬥爭,雖然大家會冷漠的互不相干,但若不是觸及到利益,大家已很少自相殘殺。
陳寶怡到那個慘叫的女聲附近,原來是一個將要臨盆的女人。
只有她一個人。
她就像一個怪物。
頭髮只剩下誇張的兩三根,臉是血紅色,鼻子甚至塌掉了,像是被人潑了硫酸。
這是嚴重的輻射病。
灼傷,她即使不難產而死,也會因爲輻射而死。
“救救我的孩子……”她說。
陳寶怡會。
她們的隊伍裡,現在每個人都會一點基礎的醫術。
接生,她沒有經驗,但她學過。
這個女人已經氣若游絲了,爲了生下這個孩子,她不知道堅持了多久。
輻射病到了她這個程度,很疼的。
可是她竟然能忍下來,大概是爲了孩子吧。
陳寶怡幫她接生了。
一個怪物,生下來一個怪胎。
那個嬰兒是個男孩兒,在腹中接受了輻射,生出來的時候很醜陋,甚至不成人樣。
女人看到他一眼,立刻就尖叫一聲,死去了。
留下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孩子。
陳寶怡考慮了一晚上,看這孩子竟然沒有死,就決定養他一段時間。
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那她能活多久,他就能活多久吧。
她帶着孩子,又換了好多個地方。
一個少女帶着孩子,即使不參與任何鬥爭,也是很難生存的。
只不過她的輻射病日益嚴重,走在路上,不會有人願意靠近她的,但想要養一個半死不活的孩子,吃的東西很重要。
暴露在外的食物,無所謂了。
能吃的都不會放過。
晚上的雪水,即使是從天上落下來,全是輻射,也無所謂了。
起碼是乾淨的沒有病菌的飲用水,比那些河道里的水乾淨多了。
她本來以爲,她會死得很快,很早。
但她竟然一直活着。
還活了好幾年。
等到那個孩子長到五歲的時候,還不會說話,他太醜了,醜得讓人不忍直視。
但無所謂,現在的陳寶怡也不漂亮。
“m……m……”
他只會發出一個m的音節,連媽媽兩個字都無法完整地說出來。
陳寶怡不太喜歡他。
不過卻沒有辦法丟掉他,可能有點習慣了,這樣的孩子,丟掉的話,又太殘忍了。
而且他雖然愚蠢,卻有很奇特的直覺,總能帶着陳寶怡找到食物,所以他們就這麼相互依存地,生存了下來。
那時候地表已經完全無法居住了。
陳寶怡居住在地表以下的500多米,是別人挖出來的,她交付了一些資本,在這裡獲得了一席之地。
她們可以養些繁殖快的蟲類食用,比如……不說也罷。
不過,就在陳寶怡以爲他們會一直這樣相互依存下去的時候,那孩子突然不見了。
很突然,不見了。
她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
那還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她在外面走得腳都要被凍爛了,還是沒有找到他。
那天特別像她離開魏有祺的那個晚上,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被裹在厚厚的一層雪中。
唯一的區別是,很多年前的晚上她還能看見地標上的建築物,到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
多次的太陽輻射爆,已經將地表建築腐蝕得只剩下骸骨,地表只剩下一片片廢墟,光禿禿的一片,沒有房子,沒有樹林,沒有花草,什麼都沒有了。
就像現在的她,什麼都沒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