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C62

從會所出來, 黎燁衡公司有急事,要急忙趕去機場,沒辦法送她們回去。

程彌得回去洗個澡, 跟司惠茹和黎楚打車回家。

一路上出租車上只有安靜。

回到家程彌拿上衣服到浴室洗澡。

天氣快要入冬, 奉洵又是一季溼冷, 浴室裡白瓷磚牆像一層薄冰。

熱水氤氳, 瓷磚漸漸融化滲出水珠。

洗到一半, 浴室裡通熱水器的煤氣沒了。

火焰漸弱,花灑下水是冷的。

程彌沒從花灑下走開,也沒叫浴室外司惠茹換煤氣。

長髮溼透貼着白皙後背, 髮尾勾在腰窩。

她膚色在燈色下泛冷,涼水幾乎快和她融爲一體, 從她那雙桃花眼一直往下, 最後起伏連綿到她腳底。

程彌想起司庭衍修長的指節。

指骨分明, 從不鎖禁慾望。她這具身體,他那雙手有用不盡的滿腹惡劣心計。

涼冷水絲沒有像他那樣帶來輕微戰慄。

程彌每分每秒都在想司庭衍。

她關上水, 擦乾水珠換上衣服。

從浴室出來,回房間會經過司惠茹房間。

程彌路過司惠茹房間,司惠茹房門沒關,不知道在收拾什麼東西,手裡拿着一本本子正在出神抹淚。

程彌不小心撞見, 司惠茹也很快擡頭看到她, 趕忙伸手去擦眼淚, 然後臉上又是一貫的溫柔笑意:“快回房間裡去睡一覺。”

有那麼一瞬間, 程彌想把自己跟司庭衍的事告訴司惠茹。

破罐子破摔, 或許能自私阻止現在在發生的一切。

她看着司惠茹手裡拿着的東西,問:“阿姨, 你在看什麼?”

司惠茹低頭去看,又擡頭對她笑:“小衍小時候的照片,你要看嗎?”

怎麼可能不看。

程彌走進司惠茹房間,司惠茹看她進來,朝她招手:“來這邊坐。”

司惠茹坐在牀邊,程彌過去她旁邊,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相冊本已經有些年頭,邊角泛黃。

司惠茹已經看一半了,翻回到第一張照片。

照片上司庭衍還是個小孩,五官要比現在稚嫩許多。

神態和現在很像,板着張小臉,但掩蓋不住那點嫩幼,有點可愛。

眉眼很出挑,一個很好看的小孩。

“這是小衍七歲的時候,來家裡照的第一張照片,當時他在玩模型,還不願意讓我同事照呢。”司惠茹笑着說。

又翻過一頁,跟程彌說:“這是八歲的時候。”

長高了一些。

“這也是八歲。”

程彌看得出來司惠茹重視司庭衍成長,那個年代相機還沒盛行,很少人有,而司惠茹每年都會給司庭衍偷留下那麼幾張照片。

司庭衍在她的記錄下不斷成長,從一個小孩,到現在的少年。

即使有着嚴重心臟病,但也平安長大了。

翻着翻着,司惠茹惋惜道:“他來家裡的時候五歲多,我去孤兒院接他,院長給他拍了張照片,可惜那張照片弄丟了。”

程彌還從沒跟司惠茹聊起過這個話題。

她問:“阿姨,你怎麼把司庭衍領養到家裡的?”

她問起這個,司惠茹像陷入久遠回憶,說:“小衍一直過得很苦,我第一次見到他,他是在人販子手裡。”

這些程彌沒聽司惠茹講過,但從厲執禹那裡聽過。

她問:“是你把他從人販子手裡救出來?”

司惠茹說是,她想起什麼,臉色有點落寞:“我當年因爲一點事……被我父母從家裡趕出來。”

程彌第六感司惠茹這句話裡說的因爲一點事,可能是一件大事,但自覺這個話題不能觸及。

司惠茹自己卻很快從那種落寞情緒裡抽離,說:“那天我在縫紉廠上班,想下樓去打杯熱水喝,就在廠子後面的巷子裡看到了小衍。”

那時正值縫紉廠員工午休後上樓工作的午後,附近一個人都沒有。

樓房和矮屋中間分隔出一條小巷,裁縫機聲此起彼伏從三樓窗口傳出,嗡嗡遍響在巷道里。

司惠茹在那裡撞見了司庭衍。

那時候司庭衍五歲,雙手被一條粗繩拴在一根排水管上,白皙臉上有通紅巴掌印,脣角殷紅。

他旁邊是個男廁所,裡面有水聲,還有男人在噓着小曲兒。

當時司惠茹第一眼就看出這小孩是被拐賣了。

“小衍那時候也看到我了,”司惠茹跟程彌說,“但他就只看着我,沒哭沒鬧,也沒求我去救他。”

“我當時挺緊張的,很緊張,因爲廁所裡那男人快出來了,我甚至不知道要不要救他。”

可幾番天人交戰後,司惠茹跑過去解開繩子,帶走了司庭衍。

司惠茹帶着司庭衍躲在了附近一棟老樓的樓梯底下。

男人從廁所出來後叫罵聲憤怒,踢踹聲不絕於耳。

司惠茹把司庭衍緊緊抱在懷裡,自己不斷瑟瑟發抖。

“我在裡面躲了很久不敢出去,後來才發現他還發着高燒,整個身體都是燙的,出去後就把他帶回家了。”

回家後她問司庭衍他的父母是誰,她送他回家,他不說,一聲不吭。

那時候司惠茹不過一個縫紉女工,連養活自己都勉強,更不用說再養一個孩子。

她沒能力拖着一個拖油瓶過日子,萬般糾結後把司庭衍送去了孤兒院,進孤兒院手續複雜,折騰一段時間後才順利把司庭衍送進去。

但司惠茹心軟,幾乎每天都會過去看他。

“小衍性格孤僻,跟任何人都生分,平時在孤兒院裡也只坐在角落裡一聲不吭。”

孤兒院裡經常有人前來領養孩子,很多孩子爲了討大人歡心,會開朗可愛地討好大人。

但司庭衍沒有,他從來不去討好前來領養的“好人”。

司庭衍長得好看,皮相喜人,不少家長見他長得好看,來一個領養的人他便受矚目一次。

但全因他有心臟病而露出惋惜的表情,轉頭接走了別的小孩。

司惠茹孤身一人過日子,每次帶着一堆玩具吃食來看他,看到這副場景心裡便痠疼一陣,最後還是把司庭衍帶回了自己身邊。

司惠茹有點傷感:“小衍一直挺乖的,被我接回來後也從沒怪過家裡條件不好。”

她說着眼眶漸漸泛紅,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不捨:“現在小衍馬上要回去了,要去過更好的生活,我卻有點……捨不得。”

聽到這裡,程彌心裡咯噔一聲。

她看着司惠茹:“什麼,他去那邊做完手術,不就能回來?”

司惠茹垂下眼眸:“小衍的戶口,幾個月前就遷回他父親那邊了。”

程彌一愣。

司惠茹看回了相冊上,心痛難忍:“是我揹着他偷偷跟他父親那邊辦理了戶口遷移。”

程彌眼睫輕顫一下:“爲什麼?”

司惠茹不捨,可卻是平靜的,也沒後悔:“爲了小衍生活得更好,他的身體,學業,都應該更好的。”

她指尖摸在兒子小時候稚嫩的臉上:“小衍心臟病很嚴重,他只有回到那個家,纔會有更好的醫生來給他治病,纔會有醫生給他做成功率更高的手術。”

房間裡格外安靜。

程彌也是安靜的。

司惠茹看向程彌,聲線柔和至極:“他只有去到他爸爸身邊,才能接受更好的物質生活,接受更好的教育,還有比這裡更好的很多東西。”

包括未來,他的路會一路平坦,無災無難。

她給不起他的,他生父都能給他。

還有,永遠平安健康。

這是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最大的希望。

司惠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過得更好。

即使如此,司惠茹眼眸還是愈來愈紅:“小衍是厲家的人,終究是要回去的。”

這一切早晚避免不了。

/

程彌沒在家裡休息,照舊回到醫院。

司庭衍沒再昏睡不醒,上午醒過來一次,下午也醒了。

但因爲心臟病問題,還有身上重傷,沒完全脫離危險,便一直住在重症監護室。

司惠茹上午來過一次,但因爲最近勞累,加上心裡有事,中午徹底病倒了。

當時黎楚也在,程彌和她一起把司惠茹送到急診,拿好藥後黎楚送司惠茹回家休息,程彌照舊回到司庭衍那裡。

下午的時候,厲承勳過來了,帶着助理,還有從首都來的那個醫生。

程彌在走廊上碰見他,厲承勳依舊本性紳士,對她點頭笑了下。

而後沒跟她說什麼,換上衣服跟醫生一起進了重症病房。

這幾天司庭衍病房除了醫生護士,沒有其他人進出過,不讓探視。

十幾分鍾後,厲承勳從裡面出來。

助理在門外等着已經連接很多個電話,厲承勳換好衣服回來後他便上去彙報工作。

厲承勳接過他手裡手機,往電梯那裡走。

程彌坐在外面那排長椅上。

厲承勳和助理從她面前路過。

因爲裡面的人,隨着厲承勳皮鞋砸在地上的聲音,程彌自尊在一點點瓦解。

直到厲承勳腳步聲停在電梯前,電梯傳來樓層到達的聲響。

程彌終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她選擇了最不理智的一種方法。

“伯父。”

走廊上空蕩,聲音出口帶着迴音。

厲承勳已經走進電梯,聽見她聲音,按開了電梯。

程彌朝他走了過去。

即使是面對厲承勳這麼一個氣場強大的人,程彌也能做到臨危不亂,不那麼着急不堪。

她說:“我是司庭衍女朋友。”

厲承勳看着她:“孩子,你應該知道我知道。”

他說:“我不僅知道你是他女朋友,還知道我這兒子很喜歡你。”

只一句話,堵住程彌接下來試圖組織出來的措辭。

厲承勳西裝外套遞給助理:“但你們現在不登對,不合適。”

他時間很急,沒再有時間多說什麼,手從電梯按鍵上離開。

程彌站在外面。

電梯門緩緩閉合,厲承勳最後對她說了一句話。

“如果以後你有能力站到他身邊,我隨時歡迎。”

/

重症監護室外,走廊燈火通明,不分日夜。

程彌緊繃的思緒同樣不分晝夜,連凌晨降臨,她都沒有意識到。

眼睛裡一天下來沒見日光,也沒見燈光,整天只見到了手機屏幕光。

屏幕上方跳出一條短信,是之前籤她做藝人的蔣茗洲發來的消息。

[對自己接下來的規劃有沒有想法,沒有的話,公司會替你安排,開始給你規劃藝考。]

程彌腦中被各種商業術語擠滿,沒有對這條短信多作思考,滑了上去。

一天時間,她看了無數企業商業危機案例,認識了什麼是潛伏性危機,明白了風險調控失準埋下的隱患具有巨大毀滅性。

擠進眼簾的文字多一個,絕望便多一分。

她越來越清醒地知道,黎燁衡公司只有厲承勳這種強有力的後盾才能解救。

厲承勳根本不需要做什麼,不用親自動手逼迫她,不用威逼利誘,程彌便沒有退路。

直到這一刻,程彌才知道自己多渺小,她毫無辦法無能爲力。

唯一一個辦法,短暫讓她和司庭衍不分開的辦法,便是去找黎燁衡。

去找黎燁衡,告訴他她和司庭衍的關係。

讓黎燁衡不要跟厲承勳合作,阻止他去找史老爺子,自私地使他公司面臨巨大風險。

去破產,負債累累,再也翻不了身。

而她什麼都不管。

即使黎燁衡對她有恩,且是無比大的恩情。

而如果她真這麼做了。

她沒有顯赫身世,沒有極大名聲。而司庭衍,即使他再聰明,性子再冷硬,可他們終究只是涉世未深的高中生。

面對厲承勳,他們手無寸鐵。

厲承勳有的是辦法風輕雲淡逼他們走進陌路。

可程彌知道這些如果都不會有。

因爲她清楚知道,自己不會把自私建立在別人苦痛之上。

程彌滑動一天屏幕的指尖慢慢停了下來。

她突然想看看司庭衍。

程彌擡眼,視線透過玻璃,卻意外對上了裡面司庭衍目光。

他醒了。

在看着她。

程彌面色平靜,心臟卻在那一瞬間一陣澀疼。

左手指尖虛夾那根沒點的煙,在屏幕滑動畫面停下來那一刻。

徹底斷成兩截。

一切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