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纔是你最真實的樣子,爲何平時總是那般平靜?”雅加淡淡的問。
夜來一怔覺察出自己的失態,頓時把頭深深往下埋,用手胡亂抹着臉上的淚水。
雅加爲何要對自己說這些奇怪的話?
“委屈的時候就哭,開心的時候就笑。壓抑自己並非一件好事。”雅加並不理會她滿臉的淚水,起身淡淡丟下一句話,就往飯廳走去。
夜來愣了一下,貝克曼牧師從小就說自己是個心事重重的孩子,在別人都在享受自己愉快的童年時,自己卻要承受喪父之痛和親人背叛之痛,稍微大一點時要面臨經濟窘迫的壓力和體弱多病的母親,究竟有多久沒有真正舒心的笑過,人間的世態炎涼是不是早已把自己的棱角和不甘全部磨平?
“愣着幹什麼?願賭服輸,過來吃飯。”見她一動不動坐在那裡,雅加開始催促。
管家準備的晚餐是中國菜,顯然從進門那一刻起,這位心事難測的將軍就打算留自己吃完飯。夜來強忍着自己滿心的忐忑和恐懼走過來。
雅加見她站在餐桌旁邊卻不坐下,已將她心中所思所想猜得七七八八。
“你不必緊張,只是一個人吃飯有些寂寞。”雅加淡淡解釋。
她坐下,拿起象牙筷子幹吃那碗裡的米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眼睛竟是空洞的;他一愣,把每道菜都夾上,轉瞬間,夜來的碗裡頓時堆起一座小山。
夜來看着那滿滿的一碗菜,不知如何吃。雅加今天的舉動太奇怪了,夜來小心翼翼的偷瞟他,想發現點什麼。
這一幕被雅加盡收眼底,他頓時有些無奈;從來自己給人的印象就是難以親近、冷漠和疏離,雖然平時出席宴會也或多或少與女人打過交道,可是要自己主動去接近一個對自己有怨憤的女人,的確有些束手無策,心裡隱隱升起一絲煩躁之感。
雅加挑選幾樣做的精緻的小菜放在夜來面前,“你嚐嚐,看是否正宗。”
夜來拘謹的夾了一小塊放在嘴裡咀嚼,她怔了一下,這百合蓮子雞的味道居然不遜於中國名廚的手藝,雅加留意到她眼中難以察覺的亮光,果然是她愛吃的菜。他心中得意萬分,見她終於放鬆了些,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
夜來被這道家鄉風味的菜吸引,卻又猶豫着不敢自己去夾。
“這道菜是做給你吃。我吃不慣中國菜。”雅加一邊優雅的飲紅酒一邊默默注視她。
這樣一說,算是解除了夜來的防備。此時已是八點左右,早過了飯點,夜來本就餓了。她望着那道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終於還是孩子心性未去,自己開始夾菜吃。
雅加微微笑了笑:“你慢慢吃。”
那張原本就極其英俊的臉在金碧輝煌的燈光映照下更加英氣逼人。
雅加見她對自己已無初始的冷漠防備之意,心中大感滿足;他頓了頓,似是不經意的問:“你平時就愛吃這些菜嗎?”
他問的很平淡隨意,夜來只當他是隨口一提,於是溫溫和和的回答:“在中國時,每次我被老師誇獎或者寫了好文章後,媽媽就會做這道菜我吃。”
他只是一笑,面龐英挺清俊,原本冷峻的臉也柔和不少。
“那你這樣的好學生怎麼會玩搖骰子?”
“小時候經常玩,長大了就不玩了。那是賭博,不是好事。很多人爲了這個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她咬了咬嘴脣,神情黯然的的回答他的問題。
雅加見她神情有異,當下淡淡道:“家破人亡?有這麼嚴重?”
夜來見他一副不相信的神情,當下道:“我父親就是去賭場……”,她的話頓住,顯然是說不下去。後來的事情雅加也是極爲清楚。
雅加見她一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當下也想找些話來安慰她:“我不賭錢,我只是爲玩遊戲而玩,並不想贏錢。像我這樣的人很多,你父親大概和我一樣,只是誤入歧途了。”
夜來放下筷子,面如雪中臘梅,望着雅加,笑容極安靜清澈的:“這會兒天很晚了,我吃飽了,要走了,謝謝將軍。”
雅加淡笑着點點頭,夜來便轉身走出去,沿着花圃小小的路徑走回去,
初冬夜晚的寒意撲面而來,夜來緊緊裹緊大衣還是冷的瑟瑟發抖,那件大衣顯然年頭很久,早已不保暖。雅加看着那凍得直哆嗦的背影,眉頭不由得皺起,追上來。
“怎麼不穿我買給你的大衣?”雅加微微有些怒意。
“我不冷。”剛說完就打了一個噴嚏。
雅加臉色更陰沉,“上車,我送你回去。”
夜來剛欲拒絕,卻被他快速打斷,“車站沒車了。快上車!”
說完將夜來拖着塞到車,一路上雅加沉默不語,車內的氣氛降至冰點。夜來隱隱感覺雅加的怒意,卻不知爲何而來。
幾個小時後終於到學校,夜來急忙打開車門跳下車擺脫這沉悶壓抑的氣氛。
“等等!”雅加冷冷的叫住她,夜來詫異的回過身。雅加也不多說話,徑直走上前來,一把扯開她的呢大衣,大衣上的鈕釦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掉落在地上。
夜來驚慌失措的捂緊大衣,急忙後退,又羞又惱:“你想幹什麼?”
雅加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順勢一帶,就將她拖回來,夜來又驚又怒,用兩隻手撐着他胸口,眼淚只在眼眶裡打轉,“你放開我。”
他也不理會,只是繼續扯着她那件陳舊的呢大衣。
夜來拼命掙扎着,雅加停下來,雙手壓住她的雙肩,低低喝道:“別動!再動我就將你帶回我的官邸去!”
夜來當下停下來,迴轉頭來看着他,眼淚從眼眶裡滾落,鬢髮微亂,那張玉雪般瑩潤的臉上浮着一層惱怒的紅暈,雅加突然間就想起多年前在普林斯頓大學那位中國學者吟的那一句詩“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他一把扯掉她的衣服,低頭看了一眼懷裡抿着脣哭的夜來,“回去穿我給你買的那件大衣!”
說完拿着大衣轉身離開。
夜來頓時凍得瑟瑟發抖在身後哭喊:“你把大衣還給我!”
雅加•萊克只留給她一個揚長而去的背影。夜來幾乎是儘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回宿舍,自己就那麼一件稍微厚一點的衣服,卻被那個瘋子拿走,自己以後穿什麼。
從法蘭克福回來的第二天雪開始下大,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的落下,夜來被逼無奈只得穿上雅加買給她的那件雪白的絨毛呢大衣去上課。
剛出宿舍莉莎就驚呼:“夜來,誰給你買這樣漂亮的大衣?你穿上就像一個天使。”
夜來悶悶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莉莎的問題。
莉莎看她爲難的表情試探的問:“還是以前那個人?”
她咬着嘴脣不回答。
“那你知道他是誰嗎?”莉莎好奇的繼續問。
“知道,”夜來無奈承認,“是我教父的一個朋友。”
“那位在中國傳教牧師的朋友?”
夜來一五一十將事情所有的經過告訴莉莎,聽完莉莎就急了,“你怎麼知道雅加•萊克說的話是真的?德國人誰不知道雅加將軍反猶,而你的教父是猶太人,他怎麼會是你教父的朋友?”
夜來微微低下頭解釋道:“我最初也不相信他說的話,所以我寫信回去問過貝克曼牧師。前幾天我剛收到回信,貝克曼牧師證實了他的話。”
“你就知道那封回信是真的?”莉莎有些不甘心
“貝克曼牧師的筆跡我不會認錯的,更何況信還是用漢文寫成。”
莉莎深深看了夜來一眼,“無論怎樣,你要小心雅加•萊克。”
夜來淡淡一笑,重重點點頭。
莉莎眉目輕挑,有些懷疑的問:“真的知道?”
“是!”夜來淡淡一笑,猶如空谷幽蘭。這樣絕美的女子,恐怕有人很難不動心吧!一個奇特的想法突然在腦中萌生,莫非雅加也是……
夜來輕輕戳了一下正出神思考的莉莎:“想什麼呢?走吧,要上課了!”
兩人來到教室時已有不少人,格魯曼教授的德國文學課是洪堡大學最受歡迎的課程之一,兩人找了空位坐下來。
夜來便從包裡拿出一本詩刊,莉莎一眼瞟過去正是自己當初送給她的那本詩集。打開書那首《伊甸園》赫然映入眼簾:
《伊甸園》
———— 雪夜暗香來
青草、莊園,繁花飄落隨水流
上帝告訴我那是我一生的追求
百思不得,我困惑擡頭,仰望蒼穹
月華的銀光傾瀉大地,
繁星眨眨眼無聲的微笑
天上雲彩間投下五彩的光芒
愛神翩然而至,揚弓遠射
我虔誠的緊閉雙眼,接受命運的安排
只因知道我將和你約定此生的天堂
沿着荒蕪崎嶇的幽徑,
我走入伊甸園的絕經
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憧憬
前世今生、三生石畔的誓言
驀然回首,看這一路的滄海桑田
拼卻今生,舉杯邀月,孤影獨行
夜幕下黃卷青燈的獨酌,
是上帝對我至深至愛的懲罰
就讓我爲你彈一支夜曲吧
如果這是愛情,
就讓我飛昇天國,對花對酒,伴你到天涯
如果這是愛情,
就讓我沉溺其中長醉不醒
夜來撫摸這些自己早已看過無數遍的文字,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眼眶漸漸溼潤。格魯曼教授走到自己身旁也不曾察覺。
“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格魯曼閃動的藍色的眼睛微笑的看着夜來。
格魯曼教授是維克多的恩師,常常和夜來討論中國文學。對這位來自東方弱國的才女青眼有加。
教授拿起詩集,看着看着眼中驚歎之色越來越明顯,當看到最後的那個名字:維克多•阿洛索羅夫時,他頓時拍案叫絕。
“夜來,怪不得你會感動流淚。我從未讀過維克多這精妙帶有中國文化的小詩,他也從未給我看過。我早說過他一定會成爲一位偉大的詩人。這本詩集能借我拿回去好好品評嗎?”格魯曼教授無比激動,懇切的望着夜來。
夜來有些爲難的點點頭,在那樣一雙友善溫和的眼睛注視下,怎麼也說不出“不”字。
他拿着詩集興奮走向講臺,教室最後一排位置突然“嘩啦”一聲,有人起身離開。教室裡所有人無比好奇的回頭看,想弄清楚究竟還會有誰不喜歡格魯曼教授的課。然而那人離開的太快,只留下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
那背影和黑色的呢大衣的衣角是那樣熟悉而又陌生,夜來竭力回想卻又記不得在哪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