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看過那封信後, 夜來就極少說話,也不怎麼搭理雅加;即使雅加問她什麼,她也幾乎不怎麼回答, 每天吃下的東西越來越少, 整個人愈來愈消瘦。雅加不由得心煩意亂, 他辭退了那個廚子, 吩咐米爾斯另找。
這一日晚, 夜來如往常一樣,按時下樓吃飯;飯廳裡飄出的熟悉香味,讓她不由得一怔;自從來到德國, 除了有極少數的華工開設的餐廳外,幾乎沒有哪家飯店有這樣的熟悉的菜香;荷葉蓮子雞, 她立刻聞出這個味道。
雅加早已坐在桌前等她, 那滿滿一桌的中國菜, 讓她幾乎有一種錯覺;這裡不是遙遠的德國而是她的祖國。
她默默走過去,拿起筷子, 夾起一粒蓮子米,那樣甘甜清香的熟悉味道,刺得她的食慾一震。
她放下筷子,淡淡問道:“今天是誰做的菜?”
老管家急忙小跑過來,見她的臉上喜怒難辨, 惶恐道:“小姐, 今天剛換了新廚師, 如果不合您的胃口, 您……”
她的話還未說完, 夜來就急切打斷她的話,“是中國人嗎?他來自蘇州還是上海?”
那樣急切的一連串的問話, 老管家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雅加見她這般迫切,便朝管家微微點頭。
“小姐,我去把那位廚師叫過來,您有什麼話就親自問他。”
夜來微微點頭,一旁的雅加淡淡道:“你這些天都不言不語,吃到你的家鄉菜,心情好了?”
她的頭微微一瞥,並不理會他的問話。雅加的心情卻是大好,雖然自己碰了一個冷釘子,但最起碼說明她並不是對一切都不再關心。
那名年輕的中國廚師很快就被帶來,他長得中等身材比夜來略高,整個人看上去給人一種沉穩踏實的感覺,他滿臉恭謙和小心的行禮,一擡頭,就怔住了。
眼前的女子,烏髮如雲,明眸皓齒;膚色和舉止幾乎與自己一模一樣,還有那滿臉善意的笑容。雅加的身邊怎麼會有一箇中國女子?
“您是中國人?”他不確定的問道。
“是的!”夜來滿心激動,“你怎麼會做這麼好吃的菜?幾乎與我媽媽做的一模一樣?”
“呵呵!”男子磊落一笑,“我的父親是位廚師,他是蘇州人;所以我的手藝全部出自他的教導。”
“蘇州?”聽到這兩個字,夜來更加激動,“我也是蘇州人,怪不得你做的菜的味道,我那麼熟悉,原來……”
她不停的說着中文,彷彿他鄉遇故知的老友,又彷彿積壓多時的情緒終於找到一個宣泄口;雅加也不打斷,只是安靜聽她說着,時不時嚐嚐菜的味道。
“你在德國做什麼呢?”夜來滿是善意的問着這位老鄉。
“我本在海德堡大學求學,無奈家逢變故,所以只好到柏林來找工作,以求生計。”男子語氣淡淡的,夜來依舊聽出裡面痛苦的味道。
“家逢變故?”她心中恍然一驚,“難道是日本人?”
她脫口問道,廚師也是一震,“您怎麼知道,自從九一八事變後,該死的日本鬼子在中國無惡不做!我姐姐就是在東北上學時被那幫畜生……”
他忽然頓住,爲親人的悲慘遭遇,也爲那道冷冷射來的目光;難道雅加•萊克懂中文?如果他懂,那麼自己就惹了天大的麻煩,德國的政治立場原本就與日本相似,這樣的話說出來,那麼他日後也別想從雅加這裡探聽出任何情報。
夜來卻錯誤的誤解他的意思,以爲他純粹是因爲親人的慘死。
“那幫禽獸不如的畜生,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把他們趕出中國!”聽聞祖國的境遇,夜來憤恨的怒罵那幫侵略者。
廚師小心翼翼的偷瞟雅加一眼,他卻像沒聽懂似地自顧自的吃着菜;他當下心中犯疑,這位德國元帥究竟是懂中文還是不懂中文。
夜來看出他心中的疑慮,當下淡淡道:“不用擔心,他只懂幾句中文,我們說什麼他聽不懂。”
“就算他僥倖聽懂也沒什麼,我仇恨侵略者,這一點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掩飾!”
這兩人的關係確實太過詭異,雅加•萊克難道不知道種族法,爲何要將一箇中國女子金屋藏嬌?這個女子顯然對他一副拒之於千里之外的模樣,他卻一副愛如珍寶的模樣捧在手心裡;這個名叫夜來中國女子也甚爲古怪,她難道不知道雅加酷烈嗜殺的性格,一個弱女子孤身在德國元帥的莊園裡,開口閉口就是反日,難道她就不擔心自己的政治立場會給自己招來殺生之禍?而且對這位元帥卻像是有很深的怨憤,幾乎不怎麼理他,即使理也是一副冷淡的樣子。
這是一個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徐毅立即做出自己的判斷。
當下他起身道:“夜來小姐,我先去忙了,廚房裡還有事情,我們改日再聊!”
自那日後,夜來與徐毅漸漸相熟起來,這一切都在雅加眼皮底下,他卻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反倒是一副樂見其成的樣子。
這天,夜來正偷偷跑到廚房幫徐毅摘菜。
“夜來,你是怎麼認識雅加元帥?”
那隻摘菜的手頓時停住;徐毅回頭,只見她一副心事叢叢的模樣,心知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當下立即轉移話題道:“你是什麼大學畢業的?”
“我是他的情人,”女子淡淡的聲音傳來,“當年爲了救我愛的人,我與他交易,只要他救我的朋友,我就做他的情人;後來跟了他,我心不甘情不願,他一怒之下□□了我,就這樣。”
徐毅霍然回頭,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美麗堅強的女子。
他默默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五味陳雜。
“那你爲何不逃?”沉默良久,他低聲問道。
“逃?我往哪裡逃?我不是孤身一人生活,我還有母親?”夜來苦笑道。
“他威脅你?”徐毅立即洞察問題所在。
夜來沉默不語,他頓時明白這兩人的關係爲何這麼古怪。
雅加•萊克顯然是一個極富謀略的人,那樣痛苦的往事,恐怕任何女子都不堪回首,自然也不會與他多說,但是對於一個獨在異國生活的人而言,同胞無疑是最好的傾述對象,所以他才能這般自如的出入整個莊園,所以就算他與夜來這般親近,這位以冷酷著稱的元帥依舊視若無睹。
他突然就明白,那日與夜來談及日本時,雅加爲何會有那般截然相反的舉動。對他嚴厲警告,對夜來卻是恍若未聞。是的,那樣的縱容,如果不是愛,恐怕連他自己也難以置信。
夜來的眉目間,那樣糾結的複雜表情深不見底,恐怕她也是明白的,所以纔會這般冷漠的抗拒,一邊憎恨他的強取豪奪,一邊被他的用心而感動。
既然這位元帥這般重視眼前的女子,那麼要達成自己的目的或許並不難。
“夜來,你有沒有想過回國。”徐毅淡淡的問道。
她一愣,“回國?我母親當日讓我到德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國戰亂頻繁,恐怕就算我想回國,她也不會讓。”
“我終有一日是要回去的!”徐毅緩緩道,“我到德國苦心學習槍支製造,就是爲了能有朝一日回到祖國,趕走日本鬼子!”
“中國與日本遲早會有一戰,我等這一場戰爭已經很久了。”
他的語氣是那樣的沉重,沉重到夜來心中也是一顫,同爲中國人,他們心意相通,把日本趕出中國,恐怕是他們這個時代的人共同夙願,哪怕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
“是啊!”夜來語氣茫然,“我知道中日終有一戰,可我恐怕不可能再踏上祖國半步,徐毅,我能爲你做什麼呢?”
他的眼神陡然雪亮,眼前的女子是何等聰慧,不用他多說,她就立即明白他心中所想。
“夜來,不要怨我,我是想接近雅加•萊克獲取情報,可我來到這個莊園時,並不知道你的存在。我無意利用你,但是就達成目的而言,你是我最好的選擇!”
夜來了然一笑,“徐毅,你不用解釋,能在異國遇見你,我已很高興了!我並不是幫你,我是幫祖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我懂!”
“謝謝你,夜來!你能這麼想,我很高興。”
“那麼,你需要我做什麼?”
“如今德國和日本兩國關係密切,日本許多軍事秘密都是不會向德國隱瞞,所以……”
“所以你希望我能從雅加那裡得到一些情報?”
“是!”徐毅懇切道。
“好,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屬於那個政黨,國民黨、□□、民盟還是民革?”
徐毅有些意外,夜來到德國時間也不短了,卻沒想到她對國內的情況卻是瞭解很清楚。
他微微一笑道:“我是□□。”
“你很誠實,”夜來微微一笑,“衝你明知雅加冷血無情,卻依然敢以身犯險。我相信你們這個政黨,雖然現在我並不瞭解。”
徐毅微微一笑,彷彿是被這樣誠懇的話所打動,他滿懷感激的點點頭,轉身繼續去做菜。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吟着文天祥的名作,滿腹心事的做着菜。
“你拿錯了,那是鹽!”
徐毅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他歉意的轉身,剛道歉,卻發現夜來早已不在。
自那次談話後,夜來不時總塞給徐毅一些錢;每一筆錢的數目自然不小。
“你這樣,雅加不懷疑你嗎?”
“懷疑也無所謂,如果是爲我自己的祖國,我會在所不惜!”夜來淡淡道。
“你這些錢從哪裡來?”徐毅看着這厚厚一疊錢,終是不放心的問道。
“他平時給我的錢,我沒什麼地方需要用,所以全部給你們吧!如果還需要,就告訴我!”
彷彿被女子的那執着無悔的神情所震撼,徐毅長久不言。
“如果雅加將軍知道了,你會不會有麻煩?”他沉思良久,終於問道。
“你不用擔心,他不會拿我怎麼樣。”夜來淡淡道。
1936年的德國又是一個嚴冬。1936年的日本,廣田弘毅上臺組閣,建立軍事法西斯專政,同年亞洲策源地形成。1936年11月德日簽訂《□□產國際協定》。此時德國又是一個嚴冬,冰雪覆蓋整個柏林,夜來望着窗外的皚皚白雪,想起自己生靈塗炭、飽受戰火的故國,臉上滿是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