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怎麼樣呢……聽來只是賭氣迴應的淡淡話語，入了葉希的耳，卻恍然一抔冰雪直接灌入血肉，從氣息，到骨血，冰涼地延綿着，跳動着，將那些鮮活的脈動一寸寸封凍起來，連帶着那些從前看來最是微不足道的快活，也封結成冰冷的屍體。
而他本已醞釀好了出口的解釋，就這麼被披靡而來的冰雪哽回了喉中——他能說什麼呢，說了，又能怎麼樣呢？他收不回白束同她的賭，也收不回當年待她的冷厲，更收不回對了她綿密的算計……
是啊，他骨子裡其實不就是那樣的人嗎，愛恨都要精確成攻略步步進行，每一步都鋪着細密的退路，確保他既能困得她逃離不得，又能令自己輕鬆脫身，這般漫長的算計，即使沒有白束，她也總會發現，而後重複現在的過程的。
所以現在後悔，也晚了。
那些漫不經心交握間的溫暖，那些猝不及防對視間的柔軟……那些聽來只是冷淡轉折間卻字字悱惻的話語，那些看來只是不耐卻於眉梢眼角隱着***的眼波……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了……
即使他現在已經能確定他願意給出一切，她卻已經不一定想要了。
他知道，那是他的錯，也沒來沒想過爲此辯駁什麼，甚至對陸嘉彌一直以來的冷淡甘之如飴只希冀着靠着自己嶄新的表現刷回她心底的好感，讓她清楚自己已經不是當初步步爲營的他了，而對她的所有心思，也不再是綿密的算計而是貨真價實的喜歡了……
是啊，本該這樣……
可是……
“我不甘心。”
薄薄的一線光，隨了這一句話縹緲落地，從微顫的眉到沉然的睫，再到蘊了一夜星光的，一寸一寸明亮了起來，雪的白，梅的紅，骨的白，肉的紅，一氣交錯在這方寸墨色，波瀾輾轉，流光明滅，而後終於，安然落地。
幾年前那場分別，他是因了白束纔不能對她溫柔，且因了有愧於白束，放任了白束將自己的算計透露給了夏珊檸，迫得她決絕離開直接空了自己幾年；隨後好不容易她因了陸嘉彌的事鬆了口恢復了聯繫，又一路捲入種種風波連停下來好好休息一段的時間都沒有，更不提發展革命情誼，更是還要看着本來最是不可能的展言一對漸入佳境，如今更是趨近圓滿，而自己這邊連坐下來平心靜氣交談一番都不容易，更不提後續動作，這般對比下來，饒是已經做好了長久抗戰的準備，葉希心底還是不覺騰起了鬱氣。
少辛已然現身，又明顯對陸嘉彌態度詭異，想來是對那神器碎片頗有興趣，日後若是再有動靜，也難保不會衝着陸嘉彌，而他們四人又均已入了修行，定然是不能置身事外了，因而之後估計也是一路耽擱在仙魔大戰了。
修仙之路本就非同小可，何況他們對上的還是少辛這種角色，幾乎可想而知之後的命運了，能不能撐到圓滿結束都是個未知數，又怎能有心情期待一切結束之後的完美結局呢？
所以，他才終於開始焦灼，終於忍不了那般細水長流，咬了牙準備一口氣說清楚了——世殊事異，本就不能一概而論，何況還隔了這麼久遠，且不說他們本就彼此有心，就算是原本沒戲的展言陸嘉彌現在都快圓滿了，夏珊檸憑什麼以爲他便一直是當初不夠喜歡她卻又傾力算計她的葉希？
再者，就算他此時仍不夠全心全意，然而放在這麼個都不清楚有沒有明天的背景之下，憑什麼就不能先逍遙朝夕再說呢？
他的這般心思，他不信她會不清楚。可她卻還牽連着那段過往執迷不放，甚至不願多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不甘心。”定定聽着葉希將那一句又重複一遍，而那般幾乎令人思及霜雪之刃的凜冽，也終於，令夏珊檸也掙出了那枯朽的冰殼——血色浮沉在冰裂紋間，暖的紅，冷的白，流離於這一具軀殼，一寸一寸，燃遍紅蓮業火。
是啊，不甘心。
他不甘心，莫非她就甘心了嗎？
她確實討厭博弈般的愛，討厭每一步走來都要斟酌得失因果，討厭連愛恨也要理智地埋下退路……可她，不討厭葉希。
所以，她能夠接受葉希一切的斟酌算計，也能果斷對他的敷衍放手，能夠咬牙等到他給全自己喜歡，也能接受他就此收去所有心思……
而現在，他終於開始不甘心，是否，能夠意味着他已不再理智一如最精密的機器人，也開始有了熱烈的愛恨呢……
她一時，竟連答也不敢了。
此時此刻，夜色已極沉了，連着料峭夜風也倦然般失了力度，漫不經心一道扶搖以示自己還不算偷懶，便只顧着自行流轉了，葉希就在這麼一幅夜色裡定定看回自己，那般難得的憂色，薄薄地潤開來，竟是帶得夏珊檸一時恍惚，狠狠一掐掌心才總算恢復了神智，硃紅脣間已被咬出一折雪白。
葉希看出夏珊檸動作，知道她是總算開始思量了，雖仍是焦灼，卻也到底鬆下了一口氣，屏息顰眉等了下去——只要她開始思量，便是極好了……左右等了幾年了，多等這一瞬，也不在話下了……
然而，老天卻似乎鐵了心要同他過不去，這邊廂夏珊檸總算開始正視他們之間的問題並隱約有了動搖，那邊便猝不及防傳來消息說是一切已準備就緒，可以迴歸風月苑了，帶得葉希夏珊檸一時均是一怔，茫茫然間已成了面面相覷之態。
本來這也沒什麼，畢竟他們還有個朋友之名，關鍵時刻依賴對方也無可厚非，然而放在這約等於告白失敗的場景裡，這下意識的對視看來便頗爲尷尬，也還好兩人素來熟稔又有新近鍛煉出來的城府陪襯，如此狀態之下竟也未曾翻出什麼大浪，頗爲平靜地一道對視後便迅速端回了各自正常的態度準備迴歸大部隊，若非夏珊檸起身時餘韻未絕的腿抖，幾乎要令人訝異他們這一段劇情是不是根本沒發生過。
然而，雖然此刻兩人已默契收拾了心情裝回了一副波瀾不驚，心底卻仍在爲方纔的對白驚濤駭浪，只鬱悶於找不到時機續寫，才悶悶壓了下去，而此時夏珊檸的趔趄，顯然是給了彼此一個宣泄，這邊本還三分茫然的葉希立時眼疾手快一撈信手將她籠在懷裡，而本也幾分恍惚的夏珊檸一時也反應不及般一滯，竟是就了在他臂彎的動作定定看回了葉希，眉目流轉間頗有幾分意味深長，然而不及葉希細看便倏忽又轉回了清冷。
“十天。”
料不到固執了幾年且直到方纔還一副決然姿態的夏珊檸竟會因瞭如此一抱猝然轉了心念，葉希一面撐着環住夏珊檸的動作不至於訝異之下將她摔下去，一面卻是抓緊了時間盯向夏珊檸眉目想借此判斷她是果然想通了還是自己出了幻覺，焦灼間甚至隱有幾分不可置信的心酸，然而當他將夏珊檸上上下下審視了一圈之後，纔到底從她緊顰的眉目間辨認出了熟悉的決然，這才總算酣暢淋漓地鬆下一口氣來。
“十天之後，我給你一個交代。”指尖攥出青白，脣上卻咬出血紅，夏珊檸維持了定定的眼神開口，眸底水色是流水落花的淡，眉心轉折卻又好似風雪懷刃的冷，隱約一道苦笑放得澀軟，末了，也終成渺渺一道嘆息。
“總該……有個結果了……”
“是啊……結果……”
話至此處，葉希倒是奇異釋然了下來，眸中萬般波瀾斂回一方暗色，難得也是驚人的平靜，伶伶仃仃的冷。
“這樣也好。”
事至此處，按理應該算是階段性勝利了——主線劇情方面，靈雎宮成功退居幕後，幾位長老進了建木療傷，展言幾人也拜別了親友真正進入了修行之路，就連人間的風波也有熟門熟路的神司負責解決，暫時不用他們心心念念；反派boss方面，少辛自己迴歸沉眠顯然難再興風作浪，而他的幾個手下各懷鬼胎又都被月老實力震懾，料想短期內也不會再翻出什麼風浪了。
至於最後的隊伍士氣方面，倒算是一片欣欣向榮裡最慘淡的部分了——自從隨了月老進入風月苑，這一大羣人便各自縮了起來顧自傷春悲秋，數日來每每入眼都是一副悽悽慘慘慼戚模樣，展陸夏葉兩對出於風月的黯然銷魂自不必說，紅翼慕桐滄出於門派愛的憂心如焚算來也是尋常，至於柳千牽故人無望期待落空的悵然若失，更是來得十分合情合理了……
這麼一組組地正常下去，便疊出了明明該鬆一口氣卻人人吊着一副苦瓜臉的詭異狀況了……
可惜事關心念，旁人畢竟不好置喙，在加上他們真正相處時間不過幾日，再怎麼自來熟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傾心相交，更別說對的還是這麼個大神級人物，君不見跟他幾百年師徒情的柳千牽都因爲他意料之外的霸氣暫避其鋒了，何況是不知他深淺的展言他們，自然更是拘束。迫得月老痛定思痛許久，還是乾脆放棄了知心爺爺人設，默默又換回了清冷仙人的畫風，留下幾人自行調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