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

北斗逆位,太白倒行,似將天地烈勢盡匯其中的劍光滄然落下,星河流轉迎亙古睥睨,剎那迫得整個世界隱現古老哀聲——恐怕如果天地有靈,也毫不會懷疑自己會崩毀於這一劍之下。

然而,那近乎傾天的一劍,卻到底沒有落下。

就在星河之光全黯的剎那,瓊漣的影子飄然上前,以蜉蝣之姿直面憾天一劍,寥寥數字,便迫得將離生生收回了這已傾出大半的劍勢。

“這個世界,是真的。”

話音方落,便風止雲靜。

劍氣所化的血色異獸被迫斂回將離袖底,只餘萬丈惡浪不甘咆哮,被劍光蔽去的星流匆忙涌入混沌天幕,小心翼翼遮掩回滄月千里——是的,這一劍已然隱含天地之力,具更易乾坤之能,縱能強行收回,餘力仍會纏綿許久,將離能把它收到只餘天地異象便已經十分了不起了。

饒是如此,撐了劍屹立原地的將離仍是十分狼狽,面色蒼白至青,脣畔也多出數道殷紅血色——畢竟是用了畢生心力的一劍,又是在噴薄當口被生生收回的,縱只七分反噬也夠她受一陣子的了。

然而,此刻的她卻已經完全沒心思計較自己的傷了——如何能相信,如何敢相信,所有她曾以爲過的東西,還有所有她曾相信過的人,全都變了。

偏偏那影子還在繼續說,無悲無喜的話,卻平平靜靜地,一刀剜心。

“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是真的。”

一開始……就是真的……

如果這個世界是真的……就註定意味着,她曾相信過的一切,是假的了。

而她真的曾以爲,這世上,至少他不會騙她。

將離覺得自己是該哭出來的,可是總有什麼堵在心口,教她撐不出一個無所顧忌的哽咽,甚至於連那句本該淒厲的詰問,也只是柔軟,剝了皮拆了骨,只留一灘腐朽爛肉的綿軟。

可惜現在看來,一切真的只是她的以爲。

欺騙是真的,利用是真的,捨棄也是真的……如今看來,他對她唯一的真,竟也只不過那些她曾無數次想起卻始終不肯深思的問題。

爲什麼要以歸墟通道的存在迫自己自封千年不出?

爲什麼要以靈雎宮的毀滅來抹殺羅剎地的存在?

爲什麼要以無心琴的舊諾將自己綁在陸嘉彌身邊?

多麼可笑。

明明這麼久以來都只願意不知道,願意不相信的她,偏偏真的僅憑那影子一句話,便醍醐灌頂了很多她曾經想不到,或者說不願想的答案。

——因爲歸墟通道是隻有他和她知道的秘密,他篤定她會爲了他,選擇永遠閉口。

——因爲靈雎宮是她時至現在還心存希望的象徵,只有連這個也打碎,才能逼她不再奢求。

——因爲陸嘉彌是最好的幫他引來注意的棋,他需要一個最不會背叛的人守住她,以免有人攪擾到他真實的計劃。

或許還有很多的爲什麼和更多的因爲,但是將離已經不想再想下去了——她已經輸了。

不是輸在她不夠聰明,只是輸在她從未懷疑——而只要她不再那麼相信霖均,她便能輕輕易推理出了一切他對她的欺瞞與利用。

不是沒有好奇過爲什麼明明有機會對夙修元蘅斬草除根卻屢屢留情。

不是沒有糾結過爲什麼逗留星辰巨柱那麼久卻不肯給自己一個消息。

不是沒有懷疑過爲什麼明明深知仙者不得插手人間太多卻要對元老閣定下生死之契。

可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爲他都會有解釋,自己只要等就好了。

而她現在也確實等到了解釋——雖然,每個都與她的幻想背道而馳。

因爲只有獨自行動,纔有機會守住秘密。

因爲只有攪亂人間,纔有法子減少矚目。

因爲只有戳破幻想,纔有理由丟棄神司。

因爲只有拖住了天下間唯一能奈何他的她……他才能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啊……她於他而言,不過如此。

而她卻爲了當她不過如此的他,明明有能力執棋的,卻還是毫無還手之力地被他做了千年的棋。

“他在哪?”將離不知道此時的她該是什麼心情什麼態度,只記得還要咬牙撐住波瀾不驚,一字一句從牙關磨出醞釀了太久的質問,雖然那份凜冽,落在此時此刻,也褪色成了蒼白的幻夢。

“不要怪他。”

然而影子的回答又出乎了她的意料,難得認真的模樣,卻一字一句,囑咐她,不要怪他。

將離便不覺笑出了聲,雖然那笑容看起來也只如開始碎裂的琉璃,明明已經淋淋漓漓卻還要拼死撐住波瀾不驚:“爲什麼?”

“我不能說。”影子又搖頭了,難得一點笑意,也是落雪成白的寥然,“我只能告訴你,這樣,你纔不會後悔。”

“就爲了這個?”將離也笑了,只是不如影子的流水無痕,她的笑,每一寸,都自肺腑而來,牽連着血肉,纏綿着火焰,一寸寸燒碎外層的殼,誓要將那滾滿血肉的冰裂紋遍佈這個早該焚燬丟棄的軀殼,“我這一生可以後悔的事多了,憑什麼爲了這件小事浪費?”

影子還是笑,卻隱隱約約又帶上了初見時驚鴻一瞥的憫然:“你會的。”

將離本想回些什麼,默然許久,又確實找不到什麼可以反駁的點,只能繼續自虐般的沉默——是啊,她會,從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她永遠都會在他身上後悔。

“我要轉世了。”一瞬沉默之後,影子幽幽又開了口,蒼白的笑容輕飄飄墜落湖水,險些令將離恍惚是一寸鮮血流離於煞白寒氣,順着永無停歇的流淌,一寸一寸,褪色,消融,流逝。

將離沒有回她——現在的自己,嫉妒一切求仁得仁。

“霖均前輩曾問過我,爲什麼想做個人。”影子轉頭看將離,明明只是那麼簡簡單單的一眼,卻好似一場細雪,飄飄渺渺落進最深的心底,“我說,我想看更多東西。”

“可你繼續做靈也能夠看很多……”不知爲何,將離竟也蠱惑般接上了他的話。

“他當時也是這麼問我的。”影子不覺一笑,薄薄一寸暖光,從睫羽輕巧墜落,淋過倒映着夜色的眸,墜到了脣畔的一折雪白,“我說,因爲,那樣看得太高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將離眼底遽然掠過一絲水意,可惜不過一瞬,便被她抑回了眼底陰影。

“我想看到的,是最普通不過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這樣的話,做個人就足夠了。”手足已經開始消散,影子幽幽低眉,隱約哀色扶搖一瞬,便黯成沉香燃盡的柔和倦色,“我曾經很多次地想過,是不是所有人都站在了自己想要的高度,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故事……而如果沒有站到自己想要的高度,該怎麼樣才能看到自己想要的……”

將離依然沒有答,卻是轉頭看起了天——被自己方纔一劍所帶的夜色,已經開始漸漸退去了,已經有了人魂的影子,無法再停留了。

“我還曾經很羨慕站在最高處的人,因爲覺得他們可以什麼都有……可是後來我才知道我錯了。”影子的聲音已經越來越淡了,卻還是如毒如蠱地在將離耳畔縈繞不休,“……站得太高,就定要看得很高,看得很遠,而只要看到了,痛苦就來了。”

此時的天地已徹底消化了那駭人的靈力,那片刻之前還佔去大半天空的夜色,也從天際開始,漸次黯淡消融,流逝,顯露出暗色之下真實的天青水碧。

“我只是在想……那些站在高處的人,本應該很容易就看到很多事的……可是,到底是什麼矇住了她的眼,讓她連本該看清的一切……都不知道了……”

而隨了這個世界恢復原貌,那道和她一樣不屬於此的影子也徹底不可見了。

自始至終,她未有半字提及霖均,卻字字句句都彷彿在爲他辯駁。

而將離只是定定看着那抹影子消失在長夜退去前的最後一抹黑暗,眉目無悲無喜——無論那是將死之人發自畢生經驗的忠告,還是隻是天翻地覆前迷惑她的說辭,甚至於,這一切的一切是他的處心積慮還是他的苦心孤詣,都無所謂了。

確實,在最初知道這一切與他有關而自己無形中助紂爲虐這麼多年後,她是斷斷不願相信的,甚至不惜毀了這個所謂的現世來保住風平浪靜——就像她從來沒有知道過一樣。

可是,她終究放棄了。

不止因爲她不願毀去這個真實的世界,連累更多無辜的人,也因爲,她不該是,不敢面對現實的人。

如今想來,知道了,又有什麼不好呢?

起碼還能留一個秋後算賬的體面。

如此算來,她倒是還應該感謝霖均,至少在結局之前,他還給了自己一個發現的機會,爲自己留了一點反目成仇的顏面,不至於帶着自以爲的圓滿走向結局。

只要她來,他便還能賜她一個真相,一場結局。

仁至義盡。

冰冷脣線總算迫出微笑弧度,分明是柔軟的一笑,卻生生被她咬出了業火般的熾熱,彷彿如此,便能將流離入血肉的寒氣,熄成紅塵過後一川殘燼。

如你所願,霖均。

既然你希望你我不過如此,那我,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