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進了宮,一個月後,她開始把自己在宮裡等到的月銀或者賞賜,都及時得託人給方華年帶去。
託錦瑟這些月銀,方華年救出了方父,也給了奶奶一個體面的葬禮。
錦瑟進宮前告訴方華年:“書是一定要讀的,我等你以後加官進爵,騎着駿馬接我回家。”
方華年便更加用功地讀書,挑燈夜讀,通古至今,天文地理……
錦瑟以往託人送銀子出來時還會寫一封錯別字很多的書信,到後來銀子越來越多,信上的字卻越來越少。
“應該是太忙了。”方華年將信紙好好收好,心裡雖然有擔憂,但還是強迫自己坐在書案前看書。
半年後,乾脆書信也沒有了,只託人遞一句話。
不過聽傳話的人一口一個“錦瑟姑姑”,再不亂說什麼“宮女錦瑟”,便知道錦瑟在宮中,也許過的不錯。
他這才稍微放心下來。
臨近考試前,錦瑟又寫了一封書信來,從字裡行間看得出來她很高興,說要讓方華年別那麼緊張,安心去考就是;還說她認了一個小糯米糰子當女兒,要是有機會一定要讓他親眼看看,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小孩。
方華年看到小孩不由笑笑,他想,他和錦瑟以後也一定會有自己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最後男友都有,他會好好地寵着他們,春夏秋冬,四季歡樂。
但在進城的前一晚,方父將方華年叫到跟前,猶豫了許久才說:“無論如何,我們方家欠錦瑟的,你以後一定不可以負她。”
“爹你放心,等我考取功名,一定立馬娶錦瑟回來。”方華年胸有成竹地答應。
方父卻是艱澀開口,說:“哪怕沒有考上,也要對錦瑟負責的。”
方華年一愣,總覺得自家爹爹話裡有話,便問:“爹你的究竟想說什麼?”
方父嘆口氣,他揹着手走了幾步,才說:“官場比你想象中要黑暗,我和你爺爺努力一輩子,自問不比人差,但始終被刷下來是因爲其中有不少官僚或富家子弟霸佔了這些朝廷撥下來的位置。華年,這麼多年了,爲父也只是希望你不要把這個看的太重。”
一邊縫製棉衣的方母也點點頭,說:“錦瑟也跟我說過,她覺得咱們一家平平淡淡挺好的。”
“爹,娘,但是我不願意,”方華年催促着自家爹孃出去:“錦瑟爲我付出太多,若是我真的將一切平淡貧苦給她,便是一輩子都還不清了。”
次日便早早在在考場外排隊,方華年和一些貧寒子弟眼睜睜看見考官陪笑着請那些紈絝富家子弟進去,留他們排在外面等開考時間。
如同前幾次一樣的進場考試,臨近交卷的時候,方華年看見那些有錢人露出得意的笑容,就知道結果該是如何了。
但偏偏這個時候有人闖了進來,是個身穿玄色的小男孩,他小小年紀便一臉嚴肅。
方華年看着他一身錦袍,腰間佩戴的玉珏、頭上的寶石發冠,莫不是奢華打扮。卻只能暗自搖頭,同人不同命,天意如此。
誰知這位被人喚作“二殿下”的孩子卻是來到方華年面前,看了看他的文章,點點頭,說:“你寫的不錯。”
隨後他便跟着人離開了,方華年回過神來時,對上考官若有所思的目光。
等到放榜之日,方華年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時,才意識到所謂的權勢,從來就不曾高於生活,這種以權而治的朝政,實則腐爛到了骨子裡。
但他終於有機會進入皇宮,去追尋錦瑟的身影。
這次中榜之人都在行宮面聖,皇帝還特意帶來了皇后,讓自己的妻子陪他共看這大澤未來好兒郎。
方華年卻沒想到能在這裡看見錦瑟,彼時錦瑟一身深紫色宮裙,恭順地站在皇后身邊,但從宴會開始到結束,方華年的目光便再也不能從她身上離開。
他們有多久不見了?快一年了吧?這一年裡,她在這詭譎多變的後宮裡遭遇了什麼,可曾受到欺負?這些他都不知道……
宴會快要結束,方華年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自己需要方便一下。他退出去前特意衝錦瑟遞了個眼色,然而等到裡面傳來皇帝回宮的聲音時,錦瑟也沒有出來。
方華年突然有些忐忑,他不知道爲什麼錦瑟突然就變得陌生起來。
皇帝喝了些酒,走出來時腳下一踏空,眼看就要往地上摔去。衆人嚇得臉色蒼白,這時候站在一邊的方華年忙撲過去,當了皇帝的人肉坐墊。
下巴磕在石階上,頓時吐出好大一口血水來。皇帝平安無事,讓人帶方華年下去包紮時,問了他的名字。
此後,他便留在了宮裡,跟着翰林院的大人們學習。
方家也因爲他變得富裕起來,方華年將方父方母接到澤州城來,置辦了大院子給他們住。
自家爹孃自然是喜不自勝,隨後請來說媒的媒婆踏破了門檻,二老也笑呵呵地辭退,對外人說,他們家已經有了一個合適的媳婦,再等幾年就完婚。
有人好奇地問,方家人也淡笑不語,只是等方華年下朝回來,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飯時,方父才問:“你在宮裡可見到錦瑟了?”
方華年點點頭。
方母欣喜,道:“我和你爹想過了,如今你是大司馬的徒弟,錦瑟又只是一個宮女,你和戶部的人說一下,將錦瑟或是帶或是贖,讓她回家來。”
方華年笑笑,說:“做宮女哪裡跟宮外一樣?簽了五年,自然是在宮裡的人事薄上有記錄的,隨隨便便放出來,就是違反宮規了呢。”
“也是。哪裡都有哪裡的規矩。”方父點點頭,說:“反正都已經過了一年了,再等等就是了。”
方華年送着爹孃回房休息,自己回來坐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讓下人端酒來。
其實戶部那邊他早就去過了,但是倒不是不能放人,而是錦瑟不願意跟他走。
他在宮道等了許久,終於看見錦瑟從前面經過,他過去剛要喚她,錦瑟卻已經規矩地跪下來:“參見方大人。”
動作流暢有禮,一下子把方華年推了好遠。
方華年想去扶她起來,但錦瑟卻已經自己起身,並往後退了幾步。
“是我啊,錦瑟,我是華年啊!”方華年忙解釋。
錦瑟擡頭看他,眼中一片漠然:“奴婢記得的。”
“你記得就好,錦瑟,”方華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卻摸到頭上冰冷的烏紗帽,於是只好收回手,急切着說:“錦瑟,我是來帶你回家的,我今兒跟戶部的人說了,他們說我儘管帶你出去就是,後面的事有他們……”
錦瑟生生地打斷他:“方大人,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方華年的笑容僵在嘴角:“錦瑟,你說什麼?”
“奴婢說,請方大人回去吧。”錦瑟微微行禮後回答:“我沒有打算離開皇宮。”
“可是你明明說等我來接你。”方華年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上前一步抓住錦瑟的手腕。
錦瑟費了好大勁才掙脫,說:“方大人請自重,奴婢說了,我不出去就是不出去!宮外那種日子我過夠了!”
“我知道當時日子很苦,讓你受委屈了。”方華年愧疚道:“當時我現在在澤州置辦了院子,爹孃都盼着你回家呢。”
聽此,錦瑟似乎是動搖一下,但很快她又換上冷若冰霜的神色:“我不出去,方大人也不要那麼死皮賴臉纏着我了,至於方夫人方老爺,就讓他們當我死了吧!”
“錦瑟,你究竟怎麼了?”方華年不敢相信地看着錦瑟,問:“你不是說,我們是兩情相悅的嗎?”
錦瑟背過身,留下一句:“大人就當你我當年見識太短淺,都愛錯人了吧!”
“我沒有愛錯,只要我沒有!”方華年伸手,卻只碰到錦瑟的衣袖。
錦瑟背對着他不肯說話,方華年便說:“這一年裡,你讓人帶出來的書信我都好好珍藏着,你說你很想我,你說宮裡其實很無聊,你還說有一個可愛的小糯米糰子……”
“她已經死了!”錦瑟冷冷說完,便往一邊跑去。
皇宮的路線七拐八拐,方華年追不上錦瑟,只能看着眼前陌生的建築發呆,他的錦瑟,到底怎麼了?
方華年不知道的是,錦瑟已經參與到了一件更加複雜的事情裡,葉嫺妃被毒死,小糯米糰子做了替死鬼,她又是皇后身邊的內侍宮女,無論是要爲了給小糯米報仇還是要替皇后保密,她都註定一輩子都不能離開後宮。
而且,她這樣的人,和誰扯上關係都只會讓皇后產生懷疑。方華年是她生命裡最純潔明亮的一束光,她怎麼捨得把這些骯髒的東西放到他面前?
華年華年……
錦瑟坐在地上,背靠在一處宮牆上,死命的捂住嘴無聲地哭泣。記憶中那個憨憨的讀書人,那個孝順的公子,那個善良,喚她一句“姑娘”的腦子……
這些畫面都極速地在腦海裡出現然後飄散,錦瑟悲哀地想,她和方華年之間的一切種種,再也回不去了。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