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君用?他來幹什麼?”逯魯曾愣了愣,詫異的追問。
紅巾軍雖然把他軟禁在了這所宅院當中,對他麾下的四個擡滑竿的家僕,卻沒有做任何行動範圍上的限制。所以通過僕人的代勞,他已經將徐州紅巾軍的內部結構和造反以來的所作所爲都打聽了個清清楚楚。早就知道趙君用乃爲徐州紅巾的行軍長史,是徐州紅巾軍內除了芝麻李之外的第一號實權人物。
這樣一個手握重兵的二當家,不去操演兵馬繼續攻城掠地,跑到老夫這裡來做什麼?!演一出禮賢下士,騙老夫投降麼?好,老夫就叫你知道知道什麼叫做當面斥賊,以衛臣節?!
想到這兒,逯魯曾也沒心思繼續練他的狂草了。把毛筆朝硯臺上一撂,大聲吩咐,“你去跟他說,且到正堂看茶。老夫腿腳不便,無法親自出門迎接,請他見諒!”
“老爺......,他,他可是....是!”家僕的嘴角動了動,卻不敢再勸。只好小心翼翼地去門房傳話。誰料那趙君用對祿老夫子的無禮舉動,一點都不生氣。聽了家僕故意婉轉了無數倍的傳話之後,笑着站起來,低聲吩咐,“那就有勞小兄弟你頭前領個路。祿夫子是儒林長者,趙某可不敢讓他久等。”
“是,是! 唉——唉!”原本已經替自家主人準備承接怒火的家僕再一次驚得兩眼溜圓,答應了一聲,趕緊小跑着頭前帶路。趙君用則仔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儒衫,邁開四方步跟在了他身後。
不多時,來到了正堂門外,沒等家僕進去彙報,趙君用就清清嗓子,朗聲說道:“末學後輩蕭縣趙生,拜見善公。久聞善公大名,今日得以當面聆聽教誨,實乃晚輩的三生之幸!”
“你,你是讀書人?”逯魯曾聞聽,當即又是一愣。快步拉開了屋門,大聲問道。
“曾經在縣學裡讀過三個月書,後來縣學裁撤,就自謀生路了!”趙君用嘆了口氣,帶着幾分遺憾迴應。
當隔着窗子看到趙君用一身儒衫的剎那,逯魯曾心裡其實已經猜測他曾經是一個讀書人。 此刻再聽趙君用親口證實,便嘆了口氣,苦笑着迴應,“祿某現在是階下之囚,教誨一詞,就不要再提了。當年朝廷下令裁撤各地縣學,祿某也曾據理力爭過。但國庫空虛,四處需要用錢的事情又耽擱不得。所以,所以.....”
說後半段,他自己都覺得臉上發燙。於是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到最後,已經微不可聞。
爲了讓治下百姓更好地明白“君臣之義”,大元朝廷,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把學校開到了縣一級。甚至在個別地區,還開辦了社學這一基層“教化”機構。然而像大元朝其他政令一樣,很快,這項善政就無疾而終了。大多數縣學都關了門,甚至府、路兩級的學校規模,也因爲財政和出路等問題,一撤再撤。
作爲儒林的頭面人物之一,逯魯曾當然對朝廷裁撤學校的舉動,表示了強烈的反對。不過蒙元朝廷要他們這些人存在的意義,就是做樣子給天下讀書人看,免得後者因爲絕望而造反。所以反對意見每次都無任何效果,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大元朝治下的學校越來越少,官辦的寺廟卻越來越多。
科舉時開時廢,學校也越辦越少。這全天下的讀書人,找不到出路的情況下,自然對朝廷的怨氣越來越深。想到此節,逯魯曾原本準備在肚子裡的斥罵話,便有些說不出口了。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補充道:“前些年朝庭待讀書人的確輕慢了些,一些舉措也有失長遠。然而自打脫脫右相復位以來,這種情況已經漸有改觀。只是,有些改變,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老夫亦不可能逼得太急!”
“晚輩在民間,也曾聽聞善公多次爲我儒家子弟仗義執言的壯舉。心中欽佩有加,因此一抽出空閒,立刻趕過來登門拜訪。不知道善公可願准許晚輩入內一敘,以成全了晚輩多年傾慕之心?!”趙君用立刻又笑了笑,一邊恭維着對方,一邊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逯魯曾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堵在門口,尷尬地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快進,快進。這原本就是你們徐州紅巾的地方,祿某鵲巢鳩佔,怎有將原主人擋在門外的道理?!”
“如此,晚輩就多謝了!”趙君用又做了個揖,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拎起長袍,擡腿邁過了門坎。
逯魯曾見他言談舉止雖然生硬了些,卻處處透着一股子濃濃的儒林味道。一些傷和氣的話就愈發不好意思當面說出口了。先分賓主跟對方落座上茶,又隨便客套了幾句,接着就主動問道:“趙生既然入過縣學,想必也有表字吧?!祿某是朝廷的淮南宣慰使,而你是徐州紅巾的長史,彼此招呼起來都彆扭。不如以表字相稱如何?!”
“不敢,不敢,善公乃儒林前輩,後學無論如何不敢僭越!”趙君用聞聽,立刻又站了起來。一邊重新向對方施禮,一邊大聲補充,“晚輩的表字就是君用。原本有個名字叫士良。但已經很久沒人叫了,晚輩自己差一點兒都忘了。”
“士良?君用?”逯魯曾嘴裡重複了一遍對方的名和字,眼睛頓時就開始發亮。這一名一字,可是從裡到外透着對大元朝的忠心啊!非是被逼不得已,怎麼會走到邪路上去?!
正滿懷激動地想着,卻又聽見趙君用笑着說道:“當年晚輩也曾經想過,學得一身本事,有朝一日像善公那樣唱名崇天門下.。怎奈造化弄人,稀裡糊塗間,便成了這徐州軍的二當家!”
聞聽此言,逯魯曾的眼神愈發顯得明亮,趕緊站起來,雙手將趙君用的胳膊托住,客客氣氣地扶回座位。然後以儒林長者的姿態教訓道:“崇天門下唱名,不過是我輩儒者展示心中所學的一種手段。實際上沒什麼好羨慕的。倒是君用在這徐州紅巾當中,能約束得了麾下衆人,讓他們少做殺孽,多行善舉,暗合我儒林所奉行的仁恕之道。令老夫聞聽之後,都甚感佩服!”
“不敢當善公盛讚!”趙君用連忙又站了起來,訕訕地擺手。“不殺無辜,善待百姓,乃是我徐州紅巾上下起兵之初就奉行的圭臬。晚輩以爲只有如此,我徐州義軍才當得起一個“義”字。日後史家提起我等所爲,纔不會將我等歸入盜拓,黃巢之流。”
“君用亦畏史家之言乎?!”逯魯曾眉頭微微上跳,眼睛裡瞬間迸發出兩道炙烈的光芒。
“史筆如刀,豈能不畏?!晚輩此生已成蹉跎,怎敢身後再留下千秋罵名?!”趙君用慢慢退後半步,嘆息着迴應。
這兩軍話說得雖然都極爲短暫,卻將彼此的心態,透露了個清清楚楚。逯魯曾立刻覺得心臟一陣狂跳,努力壓制了幾次,才哆嗦着退回自己的座位,緩緩說道:“如此,君用今天,肯定不是爲了侮辱老夫而來!”
“善公身負盛名,君用豈敢做那無聊之事,與天下儒者爲敵?!”趙君用笑了笑,輕輕搖頭。“況且善公又豈是那肯爲威逼利誘所動之人?!晚輩之所以拖到現在纔來見善公,就是因爲心中一直沒權衡清楚,不想早早地過來自討欺辱而已。”
“如今,君用可權衡清楚了?!”逯魯曾慢慢地端起茶碗,試圖往嘴裡倒,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根本無法將茶水端平。
“善公何必明知故問!”趙君用的回答聲,卻非常地平靜。好像爲這一刻,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一般。“晚輩非但自己權衡清楚了。並且已經說動了趙總管,願意放下兵器,聽候朝廷處置!”
“譁——啦!”逯魯曾手裡的茶杯終是沒有端住,大半杯水,一下子全倒到了自己懷裡。他卻絲毫不覺得燙,從椅子上跳下來,盯着趙君用的眼睛追問,“此話當真?”
“大人想必也知曉,我等原本就是因爲不願成爲餓殍,才做出此忤逆之事!”趙君用又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施禮,“如果朝廷肯給與寬大處置。我等願意交出兵器,回家務農!此願,望前輩能如實上達天聽。趙某和徐州紅巾上下八萬子弟,必將視前輩爲再生父母,永不辜負活命大恩!”
“這,且容老夫想想。且容老夫仔細想個章程出來!”逯魯曾再也顧不上裝大義凜然狀,圍着桌案不停地轉圈兒。
被俘之後,念及自己的一部分家人還住在大都,兩個兒子和孫子、孫女們也都生活在朝廷的統治範圍之內。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寧願拼上一死,也不接受紅巾軍的招攬,禍及家人。但是在內心深處,求生的願望卻和當初從水裡爬出來時一樣的強烈!無論默唸多少儒家典籍,寫多長的詩詞來表明必死之志,都無法將這個願望壓制得下!
如今,一個兩全其美的選擇終於送上門了!自己活着回去,並非是貪生怕死,而是欲替朝廷早日平定徐州紅巾。不但再也不會拖累家人,功過相抵,先前打了敗仗的事情,應該也不會受到任何懲處!
而打不贏就招安的事情,朝廷不是沒有先例在。方穀子屢降屢叛,爲禍東南多少年了?眼下,朝廷不照樣要封他做領軍萬戶?!芝麻李佔的地盤比方穀子大,麾下部衆比方穀子多,授他一個漢軍指揮使做,又有何不可?!倘若將這八萬雄兵抓在手中,什麼潁州劉福通,什麼蘄州徐壽輝,平定下去的最後時間指日可待!而自己因爲替朝廷招安了一支勁旅的大功......
想到這兒,逯魯曾心裡一片火熱。快走幾步,再度雙手拉住趙某人的胳膊,“君用!若此事得成,日後這歸德路中,必然有你一個位置。事不宜遲,你儘快將徐州紅巾的要求寫下來,老夫,老夫定然全力替爾等玉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