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吳良謀長跪於地,紅着眼睛答應。然後重重地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孩兒不孝,以後不能侍奉大人膝下了,請父親大人每日多餐少憂,日後,日後.....”
說到一半兒,他已經哽咽得無法出聲。 雖然被家族除名這檔子事情,只是做戲給朝廷看。但是對他們父子二人來說,此一去,恐怕就是生離死別,這輩子都難再見了。
“癡兒!起來,你這又是何必!”吳有財擡手擦去腮邊的眼淚,笑着扯住長子子的胳膊。“這世上,那些傳承過百年的大家族,哪個不是如此。太平時節,就得有人去當官,有人去經商。然後官護着商,商養着官,一家人抱成團兒努力向上。若遇上亂世,則就得有人去保朝廷,有人去投反賊。最後無論是朝廷贏了,還是反賊贏了,家族的實力也不會下跌太多。咱吳家,自從你曾祖父那輩起,就沒再出過爲官的了。所以這朝廷船,是搭不上了。但反賊這邊,總得留一絲機會!所以細算起來,把你送出去,是我這當爹的對不住你,而不是你不孝辜負了老爹!”
話音落下,父子四人再度抱頭痛哭。那管家吳福聽得心裡頭宛若刀攪,咬咬牙,低聲說道:“莊主何必如此?那朱八十一所憑,不過是幾件古怪的火器罷了。如今他把火器就擺在莊子前面的曬穀場上,手下士兵又分散住在周圍的民房裡。咱們趁着黑夜召集人手,先搶了他的火器,然後再.....”
“一派胡言!”吳有財立刻擡起淚眼,衝着吳德怒目而視。“你也是年過不惑的人了,怎麼目光比小孩子還短淺?那幾件火器,的確就擺在打穀場上。可你如何保證他手中沒有藏着別的神兵利器?!況且在他到來之前,咱們吳家已經煉了十幾年銅了,這期間,鐘鼎鐃鉢不知道鑄了多少。幾曾想過,這銅鐘橫過來,裝上火藥就變成了神兵利器?!”
“這....?”不光是管家吳福,吳良謀、良田和良方三兄弟,也被老父的話問住了,一個個瞪着淚眼,面面相覷。
“我之所以舍了你去跟了朱將軍,也正是因爲如此!”吳有財笑了笑,繼續對長子道:“他雖然把咱們家多年積蓄洗劫一空。可他進了莊子這些天來,沒縱容屬下亂殺過一個人,沒辱過一名婦女。他手下的人雖然大多也是剛剛放下鋤頭沒多久的莊稼漢,卻也被訓練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令行禁止。再加上那些層出不窮的火器,這樣的人,在這亂世當中,成就豈會太小?日後此子即便不能坐擁江山,恐怕也是馬援、李靖一般人物。你跟了他,相當於附上了青龍尾翼。只要僥倖不死在半路上,最後恐怕也少不了一場大富貴在等着。所以,切記,一定不要把他拿光咱家錢財事情放在心上,並且一定要盡全力輔佐他,把他當做你的主公對待!。有多大力氣用多大力氣。寧可讓他覺得你本領不夠,也不可讓他覺得你不肯忠心侍奉他。眼下他身邊謀臣良將半個也無,你現在就跟了他,即便日後他麾下盡是韓信、張良之輩,沖霄之日,恐怕也不會忘了你的功勞!”
“是!孩兒記下了!”吳良謀被父親說得心中火熱,又紅着眼睛磕了個頭,緩緩站了起來。
“好了,都去睡吧。明天早晨,他就要返回徐州了。你儘管跟他走,家中的事情,有福叔和你的兩個弟兄幫我照應,不用老惦記着!”吳有財笑着將兒子們挨個攬進懷裡,用力抱了抱,然後直接推出門外。
三兄弟含着淚在父親門外站了一會兒,見老父書房門始終沒有再打開。只好衝着房門又施了禮,各自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八十一果然帶着麾下弟兄們,推起裝滿了金銀細軟和銅錠鐵塊的雞公車,拔營回返。走得和來時一樣乾脆利落。只是來的五百多輛半空的雞公車,回去時卻變成了一千三百多輛,並且每一輛都裝得滿滿當當,木頭制的輪子在泥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那吳良謀也跟被家族送給朱八十一的百餘名莊丁一道,灑淚拜別了老父,加入了徐州左軍的隊伍當中。一路上,每走幾裡就回頭看上一看,真的是肝腸寸斷,哽咽不止。
親兵隊長徐洪三被他哭得心煩,忍不住低聲安慰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二十歲的大小夥子了!眼淚怎麼就那麼不值錢呢?!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早就離開家去轎行當學徒了。每天扛着磨盤練習走路,還連飯都吃不飽!要像你現在這樣,還不早就哭死了?!”
“你那是被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爲之!”吳良謀立刻豎起眼睛,低聲反駁。
“你好,你有飯吃!”徐洪三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瞪了他一眼,不屑地提醒,“又不是咱們都督非要帶你走,而是要做場戲給韃子官府看,你明白麼?!你要是敢繼續待在家裡頭,等韃子的大軍趕過來,全家都得給人砍了腦袋!”
“我家又沒請你們過來!”吳良謀聞聽,愈發覺得委屈。咬了咬牙,恨恨地迴應。隨後將頭扭在一邊,不想再和仇人多浪費任何口舌。
“呀,你還牛上了!”徐洪三揚起刀鞘來想打,擡頭偷偷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努力學習騎馬的朱八十一,又遲疑着放下了胳膊。自家主將不喝兵血,也沒有虐待士卒的習慣。他這個當親兵隊長的,當然不能做得太過分。然而被一個人質給窩了脖子,這口氣也實在難以下嚥!因此想了想,又換了一幅笑臉說道:“你家當然沒請我們來。可你爹拖着我們徐州軍的錢糧遲遲不交,我們當然要過來催一催了。如果換了我們是朝廷那邊,不也一樣得派了官吏找上門麼?不信你家能剩得比現在還多!”
“朝廷是朝廷,你們是你們。給朝廷繳稅納賦,那是我家份內之事。而你們....”吳良謀偷偷看了一眼朱八十一,發現後者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壓低聲音,不屑地說道:“一羣草寇而已,怎麼能跟朝廷比!”
“吆——哈!”徐洪三又被氣了個火冒三丈,咬着牙,盯着吳良謀的眼睛反問,“我們怎麼就不能跟朝廷比了?朝廷眼睜睜地看着老百姓餓死不管,我們紅巾軍打下了徐州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倉放糧。朝廷收稅收到老百姓賣兒賣女的地步,我們徐州紅巾把地分給老百姓卻只收兩成。朝廷只給有錢有勢的人撐腰,沒錢沒勢的哪怕被當街打死了,官府都假裝看不到。我們徐州紅巾卻規定殺人者償命,無論你官職高低,有錢沒錢,是蒙古人還是漢人。你說,到底是朝廷更像個朝廷,還是我們這羣草寇更像朝廷?”
他造反前是個轎伕頭目,屬於下九流中有名的碎嘴職業。給朱八十一當了親兵隊長之後雖然刻意收斂了些,但跟人爭辯起來卻依舊輕易不肯認輸。此刻在行軍途中百無聊賴,又難得遇上個好對手,當即談性倍增。旁徵博引,將質問的話連珠箭般射了出去。
那吳良謀登時被問得接不上話來,愣了好一陣兒,才硬着頭皮回了一句,“那你們也沒有向我家徵錢糧的權力!朝廷雖然做得不好,但人家是天下正朔。要是朝廷做得稍有不好,大夥就都像你們一樣拎着刀子造反。這天下還不是要亂了套?”
“你先弄清一件事,不是我們要造反,是朝廷逼着我們造反,不造反就得活活餓死!”徐洪三聳聳肩,連聲冷笑,“換了你,連觀音土都吃不上了,你肯蹲在家裡乖乖等着餓死麼?至於正朔,什麼叫正朔?現在的皇上是個韃子吧!咱們好好的漢家江山,他一個韃子朝廷怎麼就成了正朔?!”
“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吳良謀說他不過,只好又掉起了書包。
“有德?你說韃子朝廷有德?哈哈哈,你說韃子朝廷有德?!”徐洪三像看白癡一樣看着他,搖頭大笑,“你知道韃子當年打到這邊來,殺了多少人麼?告訴你吧,我祖爺爺那輩兄弟七個,就跑出來他一個。其餘六個,全被韃子給砍死在了逃命的路上了。這樣的朝廷你居然敢說他有德?缺大德吧你?”
“你,你....”蒙元得天下時殺戮之慘,吳良謀從自家已經過世多年的祖父口中也聽說過。然而五德輪迴,是這個時代儒家的一個重要理論支撐。雖然儒者口中的“德”,與市井百姓嘴裡的“德”,是完全不同兩種概念。但一個完全靠殺戮建立起來的朝廷,硬說它符合天道,又實在需要足夠厚的臉皮。
吳有謀只是有些書呆子氣,卻不是個睜着眼睛說瞎話的厚臉皮。嘴脣濡囁了半晌,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那徐洪三在辯論中站了上風,心中好生得意,口齒也變得愈發清晰,“既然誰更會殺人,誰就該坐江山。給我們紅巾軍繳納錢糧,你還有什麼委屈的?我們紅巾軍,肯定比滕州府的官兵更懂得殺人吧?這話太糙,咱再換一種說法。誰的軍隊能打,誰就該搶了江山做皇上。我們紅巾軍現在也沒輸給韃子朝廷吧?你怎麼知道,將來不是我們紅巾軍坐江山?!你那個德,不會落到我家都督頭上?!”
“就他?”吳良謀將頭轉向正在跟戰馬較勁兒的朱八十一,怎麼看,都無法將這個身上沒半點斯文氣兒的屠夫,與坐在龍椅上的九五至尊聯繫到一起。但是他又牢記着父親的吩咐,不敢表現出對朱八十一本人的絲毫不滿來,掙扎了一下,低聲說道:“就憑你們?也就是憑着火藥之利,暫時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罷了。等哪天朝廷反應過來,鹿死誰手,還未必可知呢?!”
這個典故有點兒深,遠超出了徐洪三的理解範疇。後者立刻皺起眉毛,低聲追問,“什麼,你說什麼未必可知?鹿,這跟鹿有什麼關係?”
“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吳良謀立刻擡起頭,舉目四望,滿臉高深,“這鹿,就是江山。最後落到誰手裡,誰就當了,當了.......”
話說到一半兒,他的舌頭突然打了結。兩眼緊緊盯着西北方向飄來的一團黃褐色的雲,原本白淨的臉孔瞬間變得一片烏青,“不好,那邊,那是戰馬踩起來的煙塵,有騎兵,大股的騎兵!.”
“騎兵,騎兵!”彷彿在驗證他的烏鴉嘴,兩名紅巾軍斥候拼命打着馬,從西北方向疾奔而至。“騎兵,打着黑十字旗的色目騎兵。從運河,從運河那邊殺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