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裡偷出的片刻閒暇,總是過得匆匆。
接下來一天半多時間,朱重九又忙得像長江邊上的水車一般,連停下來穿口粗氣都成了奢侈。
第一軍和第三軍都是三萬人的大軍,第五軍則是剛剛擴充到了兩萬,總計八萬人的糧草輜重,想起來都是一個令人頭疼的數字。
此外,還有給傷兵用的烈酒,繃帶,草藥,以及各類罈罈罐罐,也裝了滿滿三大船,而爲了將物資及時運送到指定位置,就需要儘可能地徵集船隻,這又進一步引發了航道和貨物發運等連鎖問題,林林總總加起來,足夠讓整個大總管府上下忙得焦頭爛額。
這個時代既沒有衛星,又沒有電報電話,最便捷的運輸方式,也限於帆船,所以能多做一些準備,就多一分活命機會,雖然趙君用在求救時曾經鄭重許諾,一切消耗都歸他來負責,但是,朱重九卻沒有將如此龐大的壓力轉嫁給友軍的習慣,在他看來,幫趙君用就是幫自己,一旦趙君用被蒙元剿滅,下一個對象肯定就是淮揚。
事實證明,老天偶爾也會照顧一下好人,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完全是因爲個性而做出的選擇,最後卻令整個淮安軍僥倖躲過了一個滔天大禍。
就在作爲前鋒的第三軍剛剛乘船離開不久,形勢就開始急轉直下,船幫以十餘條漢子的性命爲代價,送來了淮安軍最迫切需要的消息,三天前,蒙元丞相脫脫親率五萬餘從塞外調集來的精銳騎兵,直撲徐州,沿途所有關卡全部封鎖,任何人沒有府級以上達魯花赤的手令,不得通過,而黃河上的所有渡口,也全部禁航,包括曾經與淮安軍暗中眉來眼去的下邳、安東等地的官吏,也都乾脆利落的翻了臉,試圖往南傳遞警訊的眼線要麼被他們當場處決,要麼被捉拿下獄,幾乎沒有一人能夠成功將消息送出。
“通海,你現在就騎着快馬去追趕徐達,傳我的將令,讓他加快速度,去接管睢寧防務,然後想方設法與趙總管取得聯繫,確定最新敵情之後,再繼續趕往徐州。”打了這麼多仗,朱重九對危險已經有了某種直覺,心中立刻涌起一股不詳的預感,抽出一根令箭,迅速交到自己的親兵俞通海之手。
“是。”俞通海不敢怠慢,接過令箭,翻身跳上坐騎,“末將這就去,天黑之前,一定追上徐將軍的船隊。”
“老黑,帶着你的弟兄,立刻上船趕往淮安,然後與胡大海一起準備,隨時去接應徐達。”朱重九想了想,又對擡槍營的營長連老黑吩咐。
這個營最初配備的武器是大擡槍,爲了保證準頭,幾乎挑選了當時槍法最好的三百多名弟兄入伍,戰鬥力原本就在同級單位當中就數一數二,如今又全部更換了焦玉剛剛發明沒多久的線膛槍,攻擊力更是強悍得驚人,同樣數量的敵軍,根本不可能走到他們的近前,隔着一百多步遠,就會被表面塗了軟鉛的子彈打成篩子,即便套着雙層鐵甲也無法倖免。
“遵命。”連老黑興高采烈的答應一聲,拔腿便走,朱重九卻又一把拉住了他,繼續低聲吩咐,“挑幾個槍法好,水性也好的,乘輕舟到徐州附近轉轉,黃河北岸那些狗官敢跟咱們翻臉,肯定是覺得脫脫此番南下,有極大把握將咱們徹底消滅,我估計,老賊除了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這兩個暗子之外,還有其他陰險手段,現在藏起來不讓人看,就等着關鍵時刻給咱們致命一擊。”
連老黑點點頭,大聲說道,“那我自己去,把弟兄們交給胡將軍統一調遣,若論槍法和眼神兒,整個淮安軍中,都未必找出比我還好的來。”
朱重九知道這句話不是在吹牛,笑了笑,輕輕點頭,“行,不過你自己也多加小心,無論什麼情況,保住性命回來都最爲重要。”
連老黑感動地回答了一聲“是。”,拿起令箭,轉身離去。
朱重九想了想,又命令陳基拿着自己的令箭,到船塢中,把兩艘剛剛託沈萬三從南方買回,火炮還沒裝配完畢的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給提了出來,讓水師統領抽調兩百名好手上船,隨着大隊人馬一道出發,以備不時只需。
能讓麾下的弟兄們,到黃河上一展身手,朱強當然歡天喜地,立刻親自帶人上了船,把每艘船上僅有的兩門六斤炮親手調試了一遍,然後有仔細檢查了所有船帆、繩索,以及甲板兩側的女牆,箭孔,才戀戀不捨地,將戰艦和隊伍一併交了出去。
然後又是一番緊張的準備,第三天傍晚時分,朱重九帶領第一軍、第四軍,也揚帆北行,五萬戰兵輔兵坐在一百六十多艘臨時徵集起來的大船上,再加上兩百餘艘專門運送糧草輜重的貨船,扯起來的竹子硬帆遮天蔽日,藉着徐徐吹來的南風,日夜兼程趕往徐州。
沿途不斷有斥候和信使,將紅巾各方所掌握的消息傳來,一個比一個令人心情沉重,蒙元朝廷這次不僅僅是在北方動員了三十餘萬大軍,在四川、湖廣兩個行省,也調集了十餘萬的兵馬,由剛剛剿滅了四川紅巾的平章政事答失八都魯率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向了襄樊,眼下南派紅巾大將鄒普勝已經戰敗,退守德安,而南鎖紅巾主將孟海馬敗得更乾脆,竟然被直接逼進了竹山當中。
幾乎於此同時,華陰豪紳張良弼,也突然發難,殺死了自家結拜兄弟,北鎖紅巾副帥張椿,奪其部衆,竊據澠池,北鎖紅巾大帥布王三聞聽噩耗,倉促前去給張椿復仇,竟然被張良弼打了個大敗,只好收拾了麾下的殘兵敗將去投奔了劉福通,張良弼則直接搭上了陝西省平章政事定住關係,被蒙元朝廷授予了河南府路達魯花赤之職,隨時準備窺探汴梁。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沒有任何現代通訊手段的前提下,蒙元朝廷居然還能從南、北、西三個方向,幾乎在同一時間朝紅巾軍展開了瘋狂進攻,如今,除了東面臨着大海,蒙元的水師力有不逮之外,其他地區都是烽火連綿,而紅巾軍在倉促之下,前一段時間地盤和兵馬過度擴張所帶來的弊端,盡數暴露無疑,在所有戰場上,都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那些加入紅巾的山賊水寇,要麼按兵不動,要麼臨陣倒戈接受了蒙元那邊的官爵,竟然鮮有人留下來與紅巾軍患難與共。
“該死。”朱重九被陸續傳來的壞消息氣得臉色發黑,手按刀柄,咬牙切齒地罵道,來自內部的敵人最爲可怕,對上蒙元那邊的兵馬,趙君用和布王三等人好歹還佔據火器方面的優勢,而李思齊、張良弼等人一造反,等同於把紅巾軍最大的殺手鐗送給了敵人,今後雙方交手,兵器上的代差就不復存在,無數弟兄要因此而血灑疆場。
“來而不往非禮也,主公,既然脫脫想決勝於沙場之外,咱們不妨,也還他一招釜底抽薪,。”新上任的中兵參軍章溢不甘心光捱打還不了手,走到朱重九身邊,低聲提議。
“怎麼可抽法,咱們可拿不出那麼多好處來,收買對方的將領。”朱重九笑了笑,皺着眉頭回應。
“不是收買將領,而是在蒙元朝廷和脫脫的大軍之間,狠狠放上一把火。”章溢想了想,將聲音壓得更低,“主公可能有所不知,蒙元貴胄不通稼穡,大都城附近的農田,在立國之初就盡數被變成了牧場,所以大都城內的糧食,向來靠江南和中書省南部的濟南、益都等地供應,如今我軍佔據了小半條運河,江南糧食只能依仗方穀子的海運,而海運數量畢竟有限,時間也無法確定,既要養活脫脫的三十萬大軍,又要供應大都城內幾十萬蒙古老爺,蒙元朝廷那邊的存糧,肯定早已經捉襟見肘。”
“你是說,要我收買方穀子,讓他減少向大都城供糧。”朱重九眼睛頓時一亮,低聲追問。
“方穀子沒那個膽子,他還想做蒙元的高官呢,頂多是收了咱們的好處之後,藉口風浪大,將糧船扣住十天半月。”章溢對方國珍的爲人非常不恥,笑了笑,輕輕搖頭,“微臣的建議是,大總管派一名膽子大的將領,帶五千精銳,直接去拔了黃河對岸安東州,然後不管脫脫如何反應,放棄安東,直撲益都、濟南和東平,走一路燒一路,將中書省的夏糧毀個精光。”
“嗯。”朱重九愣了愣,扣打着船舷低聲沉吟,章溢這條計策,頗似後世傳說中過的蛙跳戰術,然而此刻他手裡的水師,能力卻非常有限,可以在長江上縱橫,卻根本無法進行遠距離海運,所以那渡過河去的五千將士,最後的結局很可能就是全部戰死,無一人能夠生還。
在章溢的設想中,那五千精銳,原本就是一羣死士,撒出去之後,就沒打算着讓他們再活着回來,但是看到朱重九面色猶豫,趕緊又低聲補充道,“主公如果捨不得那些弟兄,不妨再召見一次沈萬三,他們沈家既然常年做海上買賣,絕對有辦法派船到北邊,把弟兄們從海路平安接回來。”
“你是說,讓弟兄們燒了蒙元的莊稼之後,就到文登一帶集結,然後由沈家派遣海船,將他們全部運回來。”朱重九又皺了皺眉,低聲反問。
這個辦法,倒是有幾分可取之處,沈家的船隊既然連錫蘭那邊都去得,走一趟後世的山東半島,應該不成任何問題,關鍵是,自己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讓沈家肯爲淮安軍出一次力,要知道,這個家族的胃口可不是一般的大,弄不好,連火炮的製造工藝,他們都敢作爲交換條件提出來。
“其實也不用五千大軍,只要是敢戰的精銳就行,臣估計,一次拿出五十萬兵馬,也是蒙元朝廷的極限了,如今北方各地,根本沒多少駐軍,這支隊伍的目的根本不是攻取城池,也是大肆破壞,讓蒙元朝廷感到難堪,就會對脫脫失去耐心。”章溢想了想,又低聲補充,“即便此計失敗,益都、濟南和東平三地的夏糧也徹底收不上來了,脫脫三十萬大軍,就會跟大都城裡的蒙元貴胄爭食,而敵我雙方如果戰事膠着,那些大都城內的王公貴胄們,絕對不會自己餓着肚子去支持脫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