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鬆舉起手,向蘇明哲敬了一個蹩腳無比的軍禮。
在內心深處,他對這個大總管府長史,要比大總管本人還要畏懼三分,後者即便對他不滿意,頂多也就是讓他坐幾天冷板凳,不會想着把他撤職查辦,更不會要他的命,而前者,真的發起狠了,卻絕對會讓他萬劫不復。
“善公,還得麻煩您老給毛總管去一封信,讓他帶着麾下弟兄儘快返回滁州,免得那鳳陽假和尚狗急跳牆。”蘇明哲點了下頭,迅速將目光轉向逯魯曾。
“沒什麼麻煩的,既然察罕帖木兒已經北撤了,毛總管也該回和州休整幾天了。”逯魯曾笑着點頭,然後又繼續補充,“順便讓水師到江上打打江匪,免得日子久了,有些人以爲咱們火炮都生鏽了。”
這兩位,可不是朱重九,對歷史上驅逐蒙元的朱元璋沒有分毫敬仰之心,也不知道後者在另外一個時空的那些光輝事蹟,只是覺得姓朱的既然不顧自家大總管多番提攜之恩,趁着淮揚三地遇到危險的時候,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就必須付出代價,否則,如果其他諸侯人人都以他朱重八爲榜樣,就是把內衛處的人手再增加三倍,也阻止不了各家細作對武器作坊的窺探。
黃老歪、焦玉等人,對朱重八的觀感更差,大夥都清晰的記得,此人只是一個小小的十夫長的時候,就得到了自家都督的折節相待,而此人後來之所以能從十夫長一躍成爲郭子興的親軍指揮使,然後又一步步擁有了自己的地盤,也跟淮揚方面的大力支持密不可分,欠下如此多的恩情,他卻不懂得回報,反倒想將淮安軍的鎮軍之寶偷回家中,這廝的人品可見一般,大總管府如果不盡早給其點顏色看看,少不得此人今後還要蹬鼻子上臉。
當即,大夥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制定了對朱重八的警告兼懲罰策略,然後由逯魯曾執筆寫了一封措辭極其嚴厲的信,交蘇先生用印之後,派遣信使乘坐水師的戰艦,將幾個細作的人頭與書扎一道,星夜送往了安慶。
那朱元璋剛剛拿下安慶,正忙着出榜安民,恢復秩序,猛然接到了逯魯曾親筆書寫的質問信和一大堆石灰浸過的人頭,立刻火冒三丈,然而,看見淮安軍信使那幅有恃無恐的模樣,一肚子無名業火又迅速被壓了下去,拱了拱手,訕笑着說道,“上差容稟,這事實在有些冤枉,末將前一段時間與元將奈曼不花打生打死,忙得無暇他顧,根本不知道有人居然打着末將的名義去揚州做下如此醜陋勾當。”
“你是說,你對此毫不知情嘍。”奉命前來下書的信使張悅,乃是內衛處的一名禦侮副尉,平素沒少處理過類似的案件,早猜到朱重八會一推二五六,冷笑着質問。
“不敢,大人息怒,末將斷然不敢。”朱重八趕緊又拱了下手,小心翼翼地賠笑,“既然大人那裡已經掌握的切實口供和憑據,末將也絕不敢替手下人遮掩,請大人先去驛館休息數日,且容末將把此事從頭到尾查個明白,如果真的是朱某麾下有人做出如此下賤勾當,末將定會給大人,給朱總管和蘇長史一個交代。”
有道是快刀子難剁老牛皮,碰上朱重八這種軟硬不吃的態度,信使張說也沒太多辦法,況且如今之際,淮安軍也不宜與和州軍同室操戈,因此皺了皺眉頭,冷笑着道:“朱將軍最好快一些,張某等得,可吳、陳幾位將軍,卻未必像張某這麼好說話,你家驛館張某就不去住了,我淮安水師的戰艦此刻就泊在城外的江港當中,船上自有張某的住處,什麼時候朱將軍把事情查清楚了,派人知會張某一聲就好。”
“那,那是自然,放心,不敢讓大人等得太久,來人,取些安慶的土特產來,給大人一併送到船上去。”朱重九強忍怒氣,繼續從容應對,先命人取了一盤金錠作爲禮物,然後又親自將張說送出了安慶城外。
待信使的馬隊去遠,他轉過身來,卻是滿臉寒霜,從腰間抽出佩劍,一劍砍在城門之上,“噹啷,,。”,金星亂冒。
產自揚州的寶劍受不了如此巨力,從正中央折爲兩段,大門上銅碗扣也被劈裂,有片巴掌大的銅板倒飛而回,擦着朱重八的耳朵掠過,帶起一串殷紅色的血珠。
“大總管。”臨近的親衛們嚇得魂飛天外,一股腦地涌上前,抱住朱重八的肩膀。
而朱重八卻像一頭發了狂的老虎般,咆哮着轉動身體,將侍衛們一個接一個摔到了門洞之外,“滾,都給老子滾開,老子想活動活動筋骨還不成麼,老子閒得手癢癢了,想剁幾下門板聽個動靜還不成麼,你們這些不長眼的東西,全都趕緊給老子滾蛋。”
侍衛們哪裡敢離開,一個接一個從地上爬起來,繼續上前勸阻,然後又一個接一個被朱重八摔出門洞之外,鼻青臉腫。
好在朱重八神智尚未完全被怒火燒燬,下手時多少都保留了一些分寸,所以暫時才沒鬧出什麼人命來,饒是如此,連續三、四次被摜在鋪着青石板的地面上,衆侍衛依舊被摔得嘴角見血,頭暈腦漲。
正鬧得不可開交間,耳畔忽然傳來幾聲低低的咳嗽,“嗯哼,嗯哼,嗯嗯。”,緊跟着,一輛外表包着白銅的四輪馬車緩緩從城內駛進了門洞,透過推開的車窗,露出一張蒼老且威嚴的面孔,“大總管這是操練士卒麼,只是地方選得不太好吧,莫非大總管想要教導弟兄們如何奪取城門,所以才特地親自演示給他們看。”
“這?”朱重九心中的怒火,瞬間就被質問聲澆熄,抹了把滿是汗水的額頭,訕訕走到車窗前,就像一個做錯了事情被自家長輩抓了現行的頑童般,“先生怎麼來了,先生勿怪,朱某隻是心中積了一團火,需要想方設法發泄出來而已。”
“那大總管現在可是發泄完了。”坐在車中的老漢看了朱重八一眼,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如果嘴巴動作的幅度再小一點兒,儼然是道觀裡的木頭神像。
“當然已經完了,沒想到會驚擾了先生。”朱重八訕訕地笑了笑,拱手賠罪,然後迅速將身體轉向侍衛們,團團做了個羅圈揖,“朱某剛纔魯莽了,請各位弟兄海涵則個。”
“不敢,不敢。”衆侍衛呲牙咧嘴地站成一排,齊聲迴應。
自家主公就是這點好,易怒,但絕不殃及無辜,並且醒悟過來之後懂得賠禮,而不是好像做屬下的,就活該被他當成土偶丟來丟去一般,這讓大夥誰都不好意思太較真兒,反而由衷的覺得,他是一個難得的真性情。
坐在馬車中的朱升也是如此,看到朱重八身爲一軍主帥,居然向衆侍衛們拱手施禮,眼睛中立刻涌起一股濃濃的讚賞,笑着搖了搖頭,低聲責備道,“豎子,欲成大事者,豈能喜怒皆形於色,,昔日韓信忍了胯下之辱,方有後來三齊王之功業,勾踐臥薪嚐膽,終能一朝滅吳,若是唐高祖起兵之初,就不肯認李密爲兄,反而主動去招惹瓦崗,豈會有大唐三百年江山,你看看這些古聖先賢,哪個像你,連幾句無禮的話,都聽之不得。”
“先生教訓的是,小子知錯了,請先生勿要棄我。”朱重八頓時被教訓了冷汗淋漓,將手抱在胸前,對老者執晚輩之禮。
“胡鬧,老夫幾時說過要棄你而去了,老夫這條命,早晚被你個豎子活活累死。”朱升被朱重八惶恐的模樣逗得莞爾一笑,捋着鬍鬚罵道。
“先生真的不是要離開。”朱重八又驚又喜,手舞足蹈。
“當然不是,老夫怕你耐不住性子,才過來看看,還好,你居然還知道等那廝走了之後再發作。”朱升又看了一眼,有點兒恨鐵不成鋼,“發泄夠了沒有,發泄夠了,就上車吧,咱們坐在車裡邊慢慢說。”
“是。”朱重八高興地拉開車門,縱身而入,隨即,大氣萬分地衝着自己的侍衛們揮手,“都散了吧,不用跟着,在安慶城內,還用擔心有人對付朱某不成,若是有人受了傷,就自己去找郎中診治一下,等忙完了這陣子,朱某再親自給爾等賠罪。”
“不敢,不敢。”衆侍衛再度躬身,目送朱升和朱重八二人,坐着同一輛馬車離開,然後互相看了看,快步追了過去,緊緊地護住了車廂左右。
“這羣混賬,居然敢不聽老子的命令,真是皮癢了。”朱元璋武藝高強,當然聽得見車廂外的腳步聲,低聲罵了一句,笑着搖頭。
“爲將者,要恩威並失,光是有恩無威,則必被小人所乘。”看他這個舉動非常不順眼,朱升皺了下眉頭,低聲告誡。
“小子受教。”朱元璋立刻收起臉上的笑容,拱着手迴應,“今日之事,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什麼事,什麼良策,老夫怎麼不知道你遇到事情了。”朱升忽然板起臉來,非常認真地追問道,古井無波的面孔上,不帶任何人間煙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