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行軍長史孫東霖就發現情況有些不太對勁兒。蒙元官軍高舉着火把,直撲蘄州城的西牆。進攻方的大小火炮,也是一股腦地朝西牆上招呼。但自己所在的輜重營,卻正在悄悄地向北轉,每個過來擡雲梯的傢伙,眼睛裡都閃着決絕。
“咱們這是要去哪?”伸手抓住一名千夫長,孫東霖低聲詢問。
“直娘賊,走就是了,問那麼多幹什麼?”千夫長張翰一擺肩膀,將孫東霖的胳膊甩到半空。“哪涼快哪呆着去,別給老子添亂!”
“我,我只是隨便問問,問問!”孫東霖的臉立刻漲成了紫茄子,訕訕地收回手臂。與淮安軍那邊行軍長史手握大權的情況不同,他這個行軍長史,就是倪文俊用來裝點門面的擺設。所以在整個倪家軍中,從上到下,鮮有人肯給予半點兒尊敬。
“還軍師呢,連聲東擊西都不懂!”另一名千夫長從旁邊匆匆走過,瞥了孫東霖一眼,不屑地數落。
聲東擊西?!孫東霖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城頭的守軍早已是強弩之末,哪怕是直接強攻,答矢八都魯和倪文俊兩個這回都十拿九穩。再偷偷派一路奇兵從城北攀援雲梯而上,徐壽輝今夜恐怕是要在劫難逃!
正驚愕間,身旁不遠處又傳來倪文俊的聲音,“軍師,你跟着我,咱們一起去北邊。”
“呃,噢,卑職明白!”孫東霖愣了愣,神不守舍地迴應。
“這個給你,咬住!別發出聲音!”倪文俊策馬走過來,彎腰將一根溼漉漉的木棍兒,直接塞進了他的嘴裡。
有股又酸又臭的味道,立刻直衝孫東霖的腦門。然而他卻不敢將木棍兒給吐出來。銜枚而行,原本就是偷襲的規矩。倪文俊將自己的‘銜枚’直接塞給他,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種親近。如果給他敢當衆掃了倪丞相的面子,用不了多久就得死無葬身之地。
強忍着五腑六髒的翻滾,他跟在倪文俊馬尾巴後,繼續向北潛行。先是遠遠地兜了個大圈子,然後才趁着西南方打得正熱鬧之時,悄悄地靠近蘄州城的北門。
“弓來!”倪文俊隔着老遠就下了馬,從侍衛手中接過一把兩石半的步弓,拎在手裡,迅速靠近城牆。
兩百多名精挑細選出來的弓箭手緊隨其後,一個個敏捷如叢林中的狐狸。短短几個呼吸間,就已經來到了北門附近,藉着半空中的火光,悄悄地拉開了角弓。
“當——噹噹——噹噹-”正在北門敵樓中焦急傾聽城西動靜的守軍,這才發現城外來了敵人,趕緊拼命扯動報警的大鐘。
才敲了兩三下,一支三尺餘長的狼牙箭凌空而致。“喀嚓!”一聲,將拴着大鐘的粗麻繩射作了兩段。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又是一陣急促的箭雨,大鐘附近的天完將士,個個被射得如刺蝟一般,當場氣絕。
“弓箭手掩護,敢死隊,登城!”倪文俊再度拉圓角弓,將一名試圖跑向城西報信的守軍,從背後射翻到城下。同時,衝着身後低聲吩咐。
早有默契的千夫長張翰用力點了下頭,帶領麾下兵卒推着雲梯車快速前進,三步兩步,就將雲梯靠在了城牆上,隨即用力扯動了雲梯上機關。。
“呯!”安裝於雲梯頂部的鐵鉤猛然下落,死死地勾住了城牆。千夫長張翰吐出銜枚,用嘴巴叼住佩刀,一手持盾,一手抓住梯身,如猿猴般朝雲梯頂端爬去。
北城牆上的守軍總計才只有兩百餘人,並且全都不是精銳。在突如其來的打擊面前,頓時亂作一團。有人叫嚷着跑上前試圖推翻雲梯,有人扯開嗓子大聲向西方示警,還有人則丟下兵器,轉身逃走。
倪文俊精挑細選出來的弓箭手,準確地找上了他們,兩輪覆蓋之後,城牆上就再也看不到一個站着的守軍。只剩下敵樓的屋檐下方和敵樓之內,還有少數倖存者在做最後的掙扎。
但是他們的掙扎註定是徒勞的,西城牆那邊打得正激烈,炮聲、火銃聲和手雷爆炸聲,將北門附近的警訊徹底吞沒,短時間內,誰也不可能注意到他們。
“呯!”一支大銃在倪文俊身後不遠處發射,將數十枚散彈砸入敵樓。掛在敵樓口的兩串燈球瞬間被打得支離破碎,整個敵樓徹底陷入了黑暗。
“該死,誰開的火,哪個叫你開的火!”倪文俊大怒,調轉弓箭,對準銃聲響起的位置。卻看見自己的狗頭軍事孫東霖兩眼發直,身體哆哆嗦嗦,哆哆嗦嗦,慘白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等打完了這仗老子再收拾你!”一見後者那幅孬種模樣,倪文俊的殺心就降低了一大半兒。再度調轉角弓,將三尺長箭射入黑漆漆的敵樓。隨即,抽出鋼刀,大聲斷喝,“全軍壓上,半刻鐘內,必須給我打開北門!”
“是!”更多的雲梯快速靠近城牆,接二連三落下鐵鉤。一隊隊死士沿着雲梯攀援而上,速度快得像撲食的狸貓。
已經不用再掩飾行藏了,西城牆上的守軍即便聽不見北城的示警,至少會留意到燈籠已經全部熄滅。而他們現在分兵過來救援,恐怕也未必來得及。畢竟陳友諒手中的兵力單薄,不可能還拿得出來另外一支後備軍。
事實也正如他們所料,北城敵樓中的燈籠一滅,陳友諒在西城牆上,立刻察覺到了危機。“這交給你!”將令旗向張定邊手中一丟,他扯開嗓子大聲高喊,“來幾個人,跟我一道去北城!把幾隻渾水摸魚的小賊趕下去!”
“三哥,來不及了!”張定邊的反映速度絲毫不比陳友諒慢。然而,他卻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斷,“那邊只有兩百守軍,萬一賊人剛纔是聲東擊西.....”
“能拖一刻算一刻!”陳友諒狠狠瞪了他一眼,高聲打斷,“張定邊、張必先帶領鐵甲衛留在這兒,其他人,跟我來!”
“是!”再一次被鮮血浸成紅色的城牆上,有人大聲迴應。隨即,數十名渾身是血的勇士拎着兵器,快速向陳友諒靠攏。而後者,則調轉身軀,一馬當先衝向了北側城牆。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不要怕,如果是聲西擊北,西城這邊就暫時安全。大夥給我頂住了,頂完了這一輪,淮安軍馬上就到!”
前半句話也許很有道理,但是後半句話,則完全是望梅止渴。然而蘄州城西牆上的勇士們,卻瞬間又被激起了鬥志。一個個彎下腰,點燃手雷,接二連三地丟向城外。
兩名操炮手,將大銃專用的散彈,拿鏟火藥的木頭鏟子填進炮口。第三名操炮手,抄起木錐朝炮膛內狠狠搗了數下,然後抽出木錐,彎下腰,將四斤小炮推向箭垛,對準城外靠近西北側的敵軍。
“轟”炮口噴出一道紅光,斜斜地掃向城外的一排弓箭手。紅光在接近目標的剎那驟然擴大,把整排的弓箭手全都包裹了進去。
短短四十幾步的距離,弓箭手根本來不及反應。像被冰雹砸過的麥秸一般趴在了地上,一個個死得慘不忍睹。
“呯!”“呯!”“呯!”幾名大銃手相繼開火,將可能威脅到陳友諒的弓箭手,打得抱頭鼠竄。藉着弟兄們拼死換回來的機會,陳友諒的兩腿繼續加速,整個人如受了驚嚇的野鹿般,衝過馬臉,閃過箭垛,轉過西城牆和北城牆的夾角,轉眼間,就已經靠近了目的地。
北城牆上,早已站滿了倪部叛賊。剩下二十幾名守軍將士無路可退,只能用身體護住敵樓下方的城閘轆轤,阻擋張翰等人靠近。然而他們的防線是那樣的單薄,短短几個眨眼,就已經被叛賊衝了四分五裂。
“砍繩子,把繩子砍斷!”陳友諒看得兩眼冒火,扯開嗓子大聲提醒。城門後的鐵閘重逾萬斤,只要將轆轤上的起吊繩索砍斷,短時間內,倪部叛賊就休想將其再擡起。
他的叫喊,立刻吸引了反賊的注意力。有名百夫長嘴裡發出一聲怒喝,帶領着十名手下,轉頭殺了過來。
“找死!”陳友諒大叫,鋼刀斜掄,劈出一道閃電。那名試圖建立奇功的百夫長連人帶兵器被他砸出了城外,“咚”地一聲,變成了一堆肉泥。
兩名叛賊緊跟着衝到,一左一右,試圖對他展開夾擊。陳友諒將自己的鋼刀端平,擰腰橫掃。雪亮的刀鋒搶在對方砍中自己之前,畫出了一道詭異的圓弧。兩名叛賊個個開腸破肚,慘叫着栽倒。
“給我去死!”陳友諒繼續大叫,鋼刀揮舞,將第四名對手砍去半邊頭顱。然後從此人的屍體旁快速突進,刀尖前刺,捅入第五名對手的心窩。狹窄的城牆,給他提供了極大的保護,令每次上前跟他廝殺的叛匪,都無法超過三人。而他卻越戰越勇,手下沒有一合之將。
“當!”一支冷箭從城下飛來,正中他的左胸。陳友諒被推得後退了數步,隨即手起刀落,將嵌在鐵甲上的箭桿砍爲兩段。產自淮揚的精鋼板甲堅韌無比,遠距離而來的冷箭,根本不可能將其洞穿。而作爲高級將領的特供福利,陳友諒的板甲下,還襯着一件同樣產自淮安的金絲軟甲。哪怕板甲即便有了破損,柔軟的細鋼絲,也能提供第二層防護,將流矢徹底隔離在外。
“當!”又一支羽箭飛來,射得陳友諒大腿火星亂冒。“姓倪的,有種上來單挑!”他快速向前衝了幾步,將自己的身體藏在箭垛後,同時扯開嗓子發出挑戰,“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有種過來單挑。陳爺讓你一隻胳膊!”
倪文俊已經勝券在握,哪裡會答應這種愚蠢要求?撇撇嘴,冷笑着繼續放箭。但是陳友諒卻再也沒給他瞄準機會,快速衝上最靠近自己的那座馬臉,貼着內牆,與周圍的叛軍戰做一團。
他出身於贅婿之家,雖然打小被周圍的同伴另眼相看,但幼年和少年時代卻是衣食無缺,一身習武的底子也打熬得非常雄厚。因此無論體型和刀法,都遠超過了周圍的對手。三刀兩刀,已經殺透了重圍,踏着血泊,朝敵樓全速靠近。
敵樓下的十幾名守軍殘兵,看到自家金吾將軍捨命前來相救,也立刻士氣大振。分出一半兒弟兄死死擋住張翰,另外幾人舉起鋼刀,衝着轆轤上的繩索亂砍亂剁。
“射死他們,射死他們,一個不留!”倪文俊見狀,氣得眼眶欲裂。顧不上再放冷箭偷襲陳友諒,指揮着麾下弓箭手調整角度,衝着敵樓下方來了一次全方位覆蓋。
密密麻麻的羽箭飛上半空,然後又迅速掉頭而下。正在舉刀砍繩索的幾名勇士瞬間被射成了刺蝟,圓睜着雙眼相繼栽倒。
轆轤周圍的倪部叛賊,也被這一輪箭雨放翻了十幾個。剩下的愣了愣神,本能地後退。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靠近外牆處的屍體堆中,猛然又跳起了一名天完勇士。三兩步衝到轆轤旁,將冒着火星的手雷朝下面一塞。然後張開雙臂,整個人蓋在了手雷上面。
“拉開他,拉開他!把手雷拿出來,捻子,捻子還很長!”千夫長張翰歇斯底里地大叫,用鋼刀逼着手下弟兄去保護轆轤。然而,周圍的賊人哪有視死如歸的勇氣?一個個哆哆嗦嗦地挪動雙腿,半晌都未能靠近半步。
“轟!”紅光閃動,起吊鐵閘的轆轤與勇士的遺體同時炸得飛了起來,四分五裂。
“殺陳友諒!”千夫長張翰的眼睛立刻開始發紅,像輸光了的賭徒般掉轉頭,帶領城牆上的叛賊撲向金吾將軍陳友諒。
轆轤被炸壞了,北門輕易無法再打開。但殺了陳友諒,效果也是一樣。此人乃是全體蘄州守軍的主心骨,殺了他,破城易如反掌。
陳友諒雖然勇力過人,但畢竟不是西楚霸王。面對着一波又一波衝過來的敵軍,很快就被逼得節節後退。而他身後,卻還有數十名剛剛被甩開的叛匪,嚎叫着撲上前,恨不得把他立刻就剁成肉醬。
“我是陳友諒,金吾將軍陳友諒!”鎧甲上接連捱了三、四刀,陳友諒終於察覺到了事情不妙。猛地吐出一口血,扯開嗓子大喊大叫,“老子是執金吾,天完國的執金吾。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老子夠了,足了!來,殺老子,看老子先死,是你們先死?!”
“呯!”一聲火銃近距離射擊,打斷了他的瘋狂。正堵在身後撈便宜的叛匪,被散彈打得東倒西歪,厲聲慘嚎。
陳友諒身上,也捱了十幾彈。多虧了鐵甲和金絲軟甲的雙重防護,纔沒有被打成篩子。但劇烈的痛楚,依舊令他回過頭來,衝着開火者破口大罵,“直娘賊,你沒長眼睛啊?!要不是老子.....”
“事,事急從權!”太師鄒普勝放下正在冒煙的大銃,趴在城牆內側的箭垛上,喘得如同一個風箱。
注:今天週六,就一更了。明天也是。週一開始繼續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