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是一時糊塗,他們念念不忘的是,千年不易的特權。”淮安,都督府臨時行轅,長史蘇明哲苦笑着咧了下嘴,緩緩將手中名單湊到蠟燭上。
火焰跳動,寫滿名字的白紙慢慢變成灰燼,同時將無數秘密,徹底吞沒,第一軍副指揮使劉子云、長史逯魯曾、內衛處主事張鬆、工局主事黃老歪、大匠院院正焦玉,還有幾個早在徐州起就追隨朱重九的人,眼睛望着蠟燭上方緩緩生起的青煙,臉上寫滿了憤怒與不甘。
董摶霄所率領的浙軍被全殲於江灣城下,方國珍帶着與淮安軍的盟約全軍撤回了溫州,脫脫的三十萬大軍丟下了三萬多具屍體後,鎩羽而歸,淮安軍自獨立門戶以來最大的一場危機,已經徹底被化解,然而,在座衆人,卻是誰的心情都不輕鬆。
根據內衛處和揚州府衙聯合訪查,在最危險的時刻,淮揚三地居然有上百號大戶人家,暗中與董摶霄或者脫脫建立了聯繫,隨時準備裡應外合,將淮揚大總管府推翻在地,而這百餘大戶人家裡頭,居然有一半兒以上,都有子弟在大總管府或者淮安軍中擔任着不低的職位,而剩下的那一小半而家族,這兩年也沒少從淮揚諸多工坊和淮揚商號的中獲取紅利。
但是這些職位和紅利,卻換取不回他們的忠誠,因爲淮揚大總管府目前所推行的政令,與他們堅信的理念格格不入。
他們堅信,帝王士大夫共治天下。
這天下向來就不是百姓的,而是皇帝和“才俊”們共同所有,至於後者,在古代也叫做賢達、君子、士族,北宋以降則統稱爲士大夫。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句話據說最早出自文彥博之口,當時北宋神宗皇帝認爲新法有利於百姓,只是遭到的士大夫的反對,而文彥博則非常誠實的迴應:陛下非是與百姓治天下,而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而在此之前,北魏孝文帝就曾經說過:“今牧民者,與朕共治天下也。”
上逆到更早,魏武曹操也曾經對着全天下人詔告,“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
對鐘鳴鼎食之家來說,錢財得失,不過是個數字,而特權的減少,卻是切膚之痛。
沒有了特權,就讓他們失去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失去了努力的方向,沒有了特權,也同時讓他們損失了無數巧取豪奪的機會和白吃白佔的可能。
他們讀書多,比草民更聰明,也擁有更多的人脈和治政經驗。
他威望高,個個在鄉間都是一言九鼎,普通莊戶除了追隨他們之外,沒有其他選擇。
他們能言善辯,還懂得著書立說,把黑的寫成白的,把白的寫成黑的,然後指着上面的謊言,臉不紅心不跳的說,這纔是被掩蓋的事實。
所以自古以來欲得天下者,哪怕其如漢高祖一樣出身於社會的底層,想實現自己的目標,都必須與賢者、士大夫們共享利益,否則,他就是獨夫民賊,哪怕他有天大的功勳,哪怕他曾救無數普通百姓於水火,他都是,也必須是個暴君,把他推進泥坑,,再不斷潑髒水,以儆效尤就是士大夫們的共同責任。
而那些外來入侵者們,如五胡,如女真,如蒙元,無論他殺了多少人,燒掉了多少漢家典籍,毀滅了多少城市的鄉村,只要他們肯分權與士大夫,他們就是千古一帝。
於是就有很多士大夫,引經據典,推斷出,夷狄入華夏則華夏。
於是就有很多士大夫,揮毫潑墨,千方百計爲大屠殺塗抹,將其描述爲漢家子孫咎由自取。
於是,一個又一個雄主,一個又一個盛世,就在血泊中誕生了,哪怕當時的百姓十室九空,哪怕活下來的人口銳減到原來的三分之一。
反正,士大夫們依舊可以與入侵者們一道高高在上。
反正,被殺的和被侮辱的,不是他們自己
儘管內衛處的權力被嚴格限制,並且非經兩個指揮使及以上級別官員同時簽字,不準對任何人動用刑訊,調查出來的結果,依舊觸目驚心。
故意散佈謠言製造混亂,故意囤積貨物哄擡價格,故意將淮安軍的機密泄漏給敵軍,甚至還有人故意製造防禦疏漏,給脫脫創造機會渡過黃河。
一件件,一樁樁,如果全都追查到底的話,估計能將淮揚三地原本就沒剩下太多的大戶人家,再度砍掉一大半兒,而如果連他們的子侄輩兒也挨個過關的話,淮揚大總管府、淮揚商號將同時癱瘓,甚至連出徵在外的第二、第三和第五軍,士氣都要受到嚴重影響。
所以,反覆權衡之後,蘇明哲只能採用了揚州知府羅本和明理書院山長劉基兩人的意見,仿照三國時官渡之戰後曹操的故伎,將內衛處辛苦查探出來的名單付之一炬。
“在這個節骨眼上,最關鍵是穩定人心,至於其他,軍中之事,自有各軍指揮使去按軍律追究,工坊之事,則有工局各級主管處理,淮揚商號,也有自己的一套監管章程。”感覺到屋子裡的壓抑氣氛,蘇明哲笑了笑,低聲解釋,“總之一句話,凡事都按規矩來,不縱不枉,畢竟在當時,誰都不知道咱們淮揚大總管府能不能堅持得住,所以想法多些,也有情可原。”
這幾句話,也引自劉基劉伯溫給他的諫書,並非他的原創,出身於小吏的他,想不出來如此“高明”的主意,放過絕大多數暗中與蒙元有聯繫者,只追究那些付諸了實際行動的傢伙,而後一類人的罪名,也儘量不往“謀逆”、“勾結外敵”等條目上靠,只是根據其行動事實,援引相關的律法和規則進行處置。
“媽的,真是便宜了他們。”有人大聲唾罵,更多的與會者,則是報以低低的長嘆,“呼,,。”
除了這樣,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眼下朱大總管正在大清河畔跟脫脫兜圈子,而徐達、胡大海兩人則帶着弟兄們在脫脫身後尋找機會,如果大夥在淮揚三地突然展開一場清洗行動的話,恐怕最高興的就是韃子朝廷。
“除了那些身居要害職位和已經掌握了確鑿證據的,其他,相關案卷也都一併燒掉。”第一軍長史逯魯曾只是心理承受能力差,政治經驗和手段,都遠遠超過了蘇明哲等,見後者已經走出了第一步,乾脆把“好人”替朱重九做到底,“燒的時候,別藏着掖着,擺在內衛處院子裡,或者大街上燒都行,讓某些人徹底安了心,不用再怕大總管回來找他們秋後算賬。”
“哼。”劉子云、黃老歪、焦玉等人皺眉。
“是,屬下明白,屬下這就派人去辦,保證讓想看的人都看見。”曾經做過一任蒙元知府的張鬆,卻乾脆利落的答應了下來。
“慢慢來,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知道劉子云、黃老歪和焦玉這些朱重九的鐵桿支持者們不甘心,逯魯曾看了幾人一眼,繼續低聲補充,“老夫會把咱們今天的決定,留一份給大總管,如果他回來之後覺得咱們的處置不妥當,還可以讓內衛處繼續追究,反正,那些人暫時肯定捨不得自己跑掉。”
“關鍵是殺了他們之後,換上的人來,也是一樣。”遠道趕來議事的揚州知府羅本,從角落中站起身,苦笑着幫腔,“眼下淮揚三地,讀書識字的,基本上全出自士紳之家,短時間內,大總管府根本離不開他們,但等縣學、府學和百工技校的第一批學生結束學業之後就會好得多,學子們會更明白事理,也對大總管更忠心,這次揚州之戰就是個好例子,講武堂的學兵和受過講武堂培訓的將佐,遠比那些沒受過訓的人表現好。”
後一句話,讓大夥臉上的表情立刻輕鬆了許多,縣學、府學、百工技校和講武堂,當初朱總管拿出大筆大筆金錢去投入其中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非常困惑,上學非但不交束蓨,學堂還負責發衣服管飯,學手藝不給師父白乾活,每月還有工錢可拿,這大總管,對娃子們也太寵溺了些。
然而,危機來臨之時,這些學堂的作用,卻立刻顯現了出來,坊間巷裡主動跳出來駁斥大總管已經戰死謠言的,十個裡頭有七個是縣學和府學的學子,工坊裡邊日以繼夜幫忙打造兵器的,十個裡邊也有八個以上是百工技校的後生,而講武堂的學兵對大總管府的回報更爲直接,他們乾脆拿起了武器,走上了戰場,與淮安軍共同進退,百死而不旋踵。
如果識文斷字就可稱才俊的話,這些學生,則是大總管府自己的才俊,自己的士大夫,只要他們一批批成長起來,大總管府就不會再面臨像今天這樣打落牙齒吞進肚的困境,哪怕他們當中很難出現“臥龍、鳳雛”這般驚才絕豔人物,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憑藉絕對的數量優勢,他們也可以令大總管府在將來問鼎天下的戰鬥中,碾壓任何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