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欲前往何處,。”大廚路汶心裡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強壓着一口答應下來的衝動詢問。
有了中書、陝西和甘肅三省的輿圖、戶籍抄本和官吏名冊,淮安軍非但在北伐的時候會省很多力氣,想在新收復的國土上建立有效統治,也將事半功倍,而哈麻所想要交換的,卻只是護送他出城去直沽,只要在蒙元朝廷沒發現之前,完成這件事情對軍情處大都站來說,簡直就是舉手之勞。
“你只說答不答應就是了,至於老夫上了船之後去哪裡,非本次交易內容,你沒必要多管。”哈麻冷冷看了路汶一眼,沉聲強調。
“這”大廚路汶沉吟着,上下打量哈麻,五短身材,略微有些胖,小腹隱隱鼓起有三寸高,兩條大腿根部也全都是贅肉,大都城裡像這樣身材的人,一抓就是一大把,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店鋪掌櫃、帳房先生以及妓院烏龜之類的角色,很容易就被人忽略,而路汶自己,也發現自己先前的確小瞧了對方,以至於從雙方見面一直到現在,自己始終處於被動位置,很難以平等的地位討價還價。
“你可以去請示,或者跟你的同僚商量,老夫在這裡等你半個時辰。”知道大廚路汶在跟自己比拼誰的定力更強,哈麻隨手拉過一把椅子,故作輕鬆地坐了上去,一邊喝茶,一邊笑呵呵地說道。
“不必了,晚生答應你就是。”反覆推算了兩次,路汶都發覺自己很難扳回局面,索性放棄了與對方一爭短長的念頭,乾脆利落地迴音。
話音落下,哈麻立刻笑着起身,“少年人,很果斷麼,怪不得你家總管放心地讓你獨當一面。”
“跟丞相大人比,還是不夠看。”路汶拱拱手,實話實說。
對方是能爬到一國丞相高位的人,智慧、心機和定力三方面,肯定都不會比自己一個小小致果副尉差,所以與其繼續幹耗下去,還不如主動退讓,然後各取所需。
“老夫像你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可是遠不如你。”哈麻客氣地擺了擺手,笑容裡頭帶上了幾分得意。
“大人過獎了。”路汶笑着搖頭,隨即,開始跟對方討論出逃的具體細節,“大人準備何時動身,需要再回府收拾一下,或者帶上幾個人麼,要走的話,每天下午未時左右最好,太陽毒,把守城門的將佐都在睡覺,而尋常士兵,也正準備去吃一天中的第二餐,沒心思管哪個向外走。”
“不回去了,咱們今天就走,留在府裡的,都是無關緊要之人,如果帶得太多,反而容易被皇上的眼線察覺。”哈麻想了想,落寞的搖頭。
貴爲一國丞相,他此刻真正可以絕對信任的,居然只有十幾個家生的親信,其餘侍衛、家丁、書辦、帳房,沒有一個可以性命相托。
路汶略作沉吟,非常體貼地建議,“晚生記得,雪雪將軍曾經給您派過一支騎兵,大人可以留下個信物,待明天上午,由晚生派人通知他們出城南返,一則可以分散朝廷的注意力,讓妥歡,讓皇上以爲您也在這支隊伍中,二來,萬一這支兵馬能順利回到身邊,雪雪將軍自保的本錢也會多少會增加一些。”
“他們,你倒是生了一幅菩薩心腸。”哈麻略一皺眉,隨即展顏而笑,如果把那支騎兵留在府裡,在得知自己逃走後,將士們肯定會一鬨而散,隨即,他們就要面對內宮怯薛的全力捕殺,而在消息暴露之前,明目張膽地調他們出城,就等同於給了這支騎兵一條活路,畢竟四條腿跑得比兩條腿快,朝廷發覺之後,想再派兵馬圍追堵截,未必能將他們盡數殺死在南歸的途中。
“也不是菩薩心腸,他們若是在城裡走投無路,恐怕誰都不會束手待斃,那樣的話,無辜枉死的百姓,就不知道會有多少了。”路汶搖了搖頭,非常坦誠地解釋。
“有這幅心腸就好,有這幅良善心腸,總好過如畜生般六親不認。”哈麻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幾分讚賞,“老夫年青時候不懂,總覺得能殺人才是本事,等到做了一國丞相,才知道,殺人容易,活人才難,好了,老夫餓了,叨擾你這頓素齋,麻煩你把門外的弟兄們也叫進來,陪老夫吃上幾口,從現在起,老夫和這幾個親隨的性命,就一併交給你了。”
說罷,再度坐了下去,拿起筷子品嚐已經發冷的菜餚,舉止優雅大方,彷彿吃的是山珍海味一般。
“丞相儘管慢用,晚生這就去安排人手。”路汶被哈麻的舉動弄得有些發傻,想了想,笑着轉身朝禪房外邊走。
“先等一等。”哈麻甕聲甕氣地阻攔,隨後又將筷子放下,笑着補充,“看在你心腸好的份上,老夫再送個人情給你,等回頭,記得派人提醒你家主公,他要想在大都站穩腳跟,關鍵不是我們蒙古人,而是北方那些漢人,畢竟全天下的蒙古人加在一起,也不足五百萬,而當年領兵將宋室趕盡殺絕的,更不是丞相伯顏。”
“大人,多謝大人指點。”路汶的腳步猛地停住,隨即轉過身,長揖及地。
“不必,這是交易,你替我弟雪雪保住了千餘兵馬,我還你一個人情罷了。”哈麻搖了搖頭,笑着說道,“況且江山最後落到你家主公手裡,對我們蒙古人來說,總好過了便宜別人。”
“大人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去做了。”路汶想了想,點頭出門。
片刻之後,哈麻所帶來的心腹,全都被領到禪房內,明白下一頓飯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吃上,衆人也不敢拘禮,擠在桌子周圍,張開嘴巴狼吞虎嚥。
看到親信們都淪落成這般模樣,哈麻自己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隨便扒了一小碗飯,就推說吃飽了,端着盞淡酒慢慢品味。
衆親信們中有兩個心思慎密的幕僚,見他放下了筷子,也陸續停止了胡吃海塞,緩緩湊上前,低聲開解,“丞相,破船早晚要沉,丞相已經盡力了,沒有必要再爲此而壞了心情。”
“老夫不是因爲大元,老夫只是不甘心。”在自己人面前,哈麻也不裝淡定,搖了搖頭,嘆息着道:“他們漢人有句老話,說胡無百年之運,老夫原來還不服氣,現在想想,我蒙古人自打入主中原,也的確沒熬到百年。”
兩名心腹幕僚聞聽,也忍不住幽幽嘆氣,作爲丞相府的核心人物,他們知道很多黑暗中正在進行的勾當,太子愛猷識理答臘與奇皇后正準備聯手逼宮,而妥歡帖木兒爲了對付哈麻,則秘密徵召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帶兵入衛,其中察罕帖木兒又早就接收了太子的招攬,而李思齊,卻只願做匡扶社稷的忠臣
再加上御林軍中已經暗中投靠了妥歡帖木兒的禿魯帖木兒,態度搖擺不定的太尉月闊察兒,一旦動起手來,誰也不知道慘禍何時才能收場,而大元朝的生機,恐怕就要在這一場父子相殘中,喪失殆盡,然後,朱屠戶領兵北伐
沮喪歸沮喪,作爲心腹,他們卻必須哄哈麻開心,於是,二人互相看了看,陸續低聲說道:“丞相,其實咱們蒙古人也沒到了山窮水盡地步,雖然皇上和太子都不成事了,但是您還可以跟雪雪將軍一道,自水路前往遼東,只要能搶下一塊地盤,養精蓄銳,也許用不了太久,便可捲土重來。”
“是啊!遼東耶律家已經舉旗造反,高麗那邊又素來柔弱,丞相和雪雪將軍先佔了獅子口,然後徑直往東北去取合蘭府,前面有耶律家擋着,後邊是軟骨頭高麗,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打下一片爭奪天下的根基來。”(注1)
“那又怎樣,難道還有希望重返中原,。”哈麻聽了,又是苦笑着搖頭,“白日做夢罷了,老夫剛纔雖然嘴硬,用言語唬住了姓路的,但眼下朱屠戶所擁有的,又何止是甲堅炮利,遍地工坊,道義啊,你們懂不懂,道義已經緊握在他手裡,別人再怎麼折騰,失去了道義支撐,都不過是跳樑小醜爾。”
說罷,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道義這東西,看不見,摸不着,所以大多時候,一些聰明人會對它不屑一顧,三千里外的泉州,蒲家上下就盡是這種聰明人。
當年他們的老祖宗蒲壽庚,靠着大宋宗室子弟和兩淮傷兵的三千餘顆人頭,換來了蒲家對泉州港的七十餘年統治權,如今,斗轉星移,忽必烈的子孫眼看着就罩不住蒲家了,所以,他們必須再換一批人去出賣,用他們的屍骨,鋪就自家的金光大道。
出賣對象很好找,蒙元在在泉州、興化和漳州三路,都委派了大量的地方官吏,而這些人以前受蒲家供養十多年,如今腦滿腸肥了,剛好一刀殺掉“吃肉”,所抄沒出來的財貨抵消完蒲家歷年來的行賄付出之後,還能剩下大筆盈餘。
不過將這批地方官吏的腦袋賣給誰,蒲家上下卻莫衷一是,以蒲家二女婿,泉州同知林祖德爲首的數名外姓旁支,認爲淮兵實力強大,蒲家應暫且與之結盟,以觀天下之變,而以大長老蒲世人、二長老夏嚴苟、三長老田定客及蒲家女婿那勿納爲首的一干實權派,卻在講經人阿卜杜拉的慫恿下,準備帶領蒲家門下的亦思巴奚兵和護航戰艦,找機會幹掉淮安軍,吞下江浙行省,然後在天方教的支持下,建立一個地上天國,(注2)
這些實力派的祖先,當年也曾追隨蒲壽庚一道誅殺宋室宗族和兩淮傷兵,一道賺了個盆滿鉢溢,所以家族的傳承就是背叛與出賣,根本不在乎幾天前林祖德才代表泉州蒲家出使福州,與淮安軍朱屠戶定下了三年之內互不相攻的君子之約。
“且不說淮安軍兵鋒正銳,即便偷襲得手,過後我蒲家也將名譽掃地,從此再也無人敢與之爲盟。”林祖德孤掌難鳴,恨恨地跺了跺腳,大聲提醒。
“獅子和鯊魚,從來不需要朋友。”二長老夏嚴苟撇着嘴站起來,大聲反駁。
“欺騙那些無信的人,不叫欺騙,而是智慧。”大長老蒲世仁也冷笑着站起來,大聲提醒。
“懲罰那些僞信的男女和不信道者,他們將入火獄,並永居其中。”
“火獄是足以懲治他們的,主已詛咒他們,他們將受永恆的刑罰。”
“對不信道者和僞信者戰鬥並嚴厲地對待他們,他們的歸宿是火獄”
衆長老們紛紛唸誦經文,一個個看上去滿臉陰狠,彷彿十八層地獄裡逃出來的兇靈惡鬼,(注3)
注1:合蘭府,今朝鮮咸鏡南道一帶,向北至海參崴。
注2:非杜撰,蒲家在元末起兵,強行推廣天方教,引發了大規模的宗教屠殺,前後歷經十年,才被陳有定剿滅,令泉州港從此一蹶不振。
注3:天方教有很多派別,其中大部分應該是溫和的
但泉州蒲家這支,卻絕不是善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