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雖然兼任着第二軍團的政務監軍,但是按照淮安軍的規定,卻沒有干涉主將指揮的權力,見胡大海固執己見,只好搖了搖頭,默默地退在了一邊。
須臾之後,隸屬於第三軍團的十七門六斤炮,就被伊萬諾夫給集中在了樊嶺西側的打虎口下,隔着七百餘步距離,朝着山上敵軍的藏身之處猛轟。
由於內壁已經刻出了膛線的緣故,六斤炮的彈道非常穩定,雖然受瞄準手段所限,在準頭上依舊有所欠缺,但淮安軍中的炮手,卻憑着各自的經驗,最大程度地彌補了這一缺陷,射出的炮彈落地成排,很快,就將目標區域砸得濃煙滾滾,血肉橫飛。
“他孃的,這胡大海今天是發瘋了,怎麼辦啊,大帥,咱們老捱打不還手,軍心用不了多久就全散光了。”樊嶺後山,義兵萬戶胡深頂着一腦袋爛泥鑽進了中軍帳,氣急敗壞。
話音剛落,浙東宣慰使司從六品都事葉琛就大笑這接口,“黔驢之技耳,胡將軍何必如此沉不住氣,只要我軍頂住今明兩日,到了第三天,胡大海肯定要麼退兵,要麼繞路,根本沒有第三種辦法可選。”
“不是你的人在挨炸。”胡深被說得微微一愣,皺着眉頭撇嘴。
按照石抹宜孫的佈置,打虎口正好是他的防禦地段,此刻在壕溝裡咬着牙苦捱的,也是他的嫡系弟兄,而按照蒙元地方官府對義兵的一貫態度,向來是哪死哪埋,非但半點撫卹不會給,萬一丟光了手中兵馬,他這個萬戶頭銜恐怕都得歸了別人。
“丟光多少,我給你補多少。”蒙元浙東宣慰使石抹宜孫看了他一眼,忽然笑着接口,“葉大人說得沒錯,淮賊已經是黔驢技窮了,只要我們能再堅守一到兩天,他必然退兵。”
“這”胡深老臉微紅,趕緊訕訕地解釋,“大人,末將不是那個意思,末將的意思是說,胡賊,胡賊囂張,咱們不能光捱打不還手。”
“沒辦法,賊軍器械精良,兵卒訓練有素,咱們只能暫且採取守勢,扼住他的風頭,然後再想辦法徐徐圖之。”石抹宜孫聽了,只是笑着搖頭。
從六品都事葉琛深以此話爲然,搖了搖手中摺扇,迅速補充,“正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透魯縞,淮賊此番洶洶而來,半個月橫掃婺州全境,據說其步卒每日行軍,都不下八十里,到了此處還能馬上向我軍發動攻擊,其實完全憑一口氣兒在撐着,而我軍憑藉地利以逸待勞,只要自己不出疏漏,就不會讓賊軍再繼續前行半步,如此,不出五日,賊軍勢必衰,氣必沮,待其兵無戰心,將有退意之時,便是我軍取勝之機。”
賓主兩個你一言我一語,配合得默契無比,根本不給義兵萬戶胡深繼續訴苦的機會,更不肯現在就另派兵馬將他的部曲替換下來。
義兵萬戶胡深一肚子小算計全都落了空,急得心頭火燒火燎,猶豫再三,喃喃地求肯,“大帥,末將,末將麾下的弟兄,這兩天一直頂在最前頭,末將不敢破壞大帥的部署,但是,但是末將可否讓他們也退到山後,待,待淮賊的火炮打紅了,然後,然後再讓他們頂回去。”
“不可。”沒等石抹宜孫做出決定,從六品都事葉琛再度搶先回應,“胡賊雖然已經技窮,卻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將,萬一被他用千里眼看出來,我軍在戰壕裡沒多少弟兄,他必然會派遣死士,強行突入,屆時,胡將軍再想將隊伍頂上去,就已經來不及了。”
“你怎麼知道來不及,,老子手中的千里眼也不是擺設。”義兵萬戶胡深忍無可忍,跳起來,指着葉琛的鼻子大罵,“姓葉的,我看你就是沒安好心眼兒,想把老子的兵馬全打光了,然後自己好再支一個攤子。”
沒想到對方說翻臉就翻臉,從六品都事葉琛被逼得後退了半步,鐵青着臉反駁,“胡將軍這話什麼意思,葉某自入宣慰使大人幕府以來,幾曾跟爾等爭過兵權,況且此番北上阻敵,若不是葉某給你出了主意,讓你深挖壕溝,上蓋樹幹茅草和泥土,你又安能堅守到現在。”
“是啊,胡將軍,你這話就說得太過了。”參軍林彬祖實在看不過眼,上前幾步,仗義直言,“防炮壕是葉都事親手摸索出來的,而山中各部都認爲其對付淮賊的火炮有奇效,怎麼到了您這兒,非但對葉都事絲毫不領情,反而總想着倒打一耙呢。”
這幾句話,陳述的乃是事實,浙東宣慰使司的兵馬之所以能頂住胡大海的強攻,最大功勞,就該着落在從六品都事葉琛頭上,正是此人,通過反覆觀測,發現了火炮的各種缺陷,進而制定出了一整套的針對性的克敵方略,其中,深挖戰壕,就是實施起來最方便,效果也最爲明顯的一種。
除非恰巧砸進戰壕裡,否則,實心炮彈砸在戰壕外挖出來的軟土中,根本無法繼續起跳,當然就無法給防守方造成任何殺傷,而威力巨大的開花彈,炸開之後彈片也是向上飛或者橫飛,奈何不了躲在濠溝裡邊的人分毫。
換句更直接的話說,無論淮安軍的炮打得多猛多烈,只要防守方按照葉琛的辦法應對,未必就會被傷筋動骨。
只是某人做事情時總喜歡偷奸耍滑,挖出來的壕溝深度不夠,該採取的其他輔助措施,也沒有徹底落到實處,所以今天胡大海忽然發瘋,調集大量的火炮朝着打虎口狂轟濫炸,某人就不得不爲他此前的偷懶行爲付出代價了。
“你,你動動嘴巴,當然容易,弟兄們又不是農夫,用刀子掘土,倉促之間,怎麼可能掘得太深,。”義兵萬戶胡深心虛,也向後退開半步,迅速轉移話題,“況且你瞪大了狗眼仔細看看,那淮賊的火炮到底有多強悍,即便不砸在身上,隔着十幾步遠落地,照樣將人震得五臟移位,口吐鮮血。”
“葉某曾經說過,在壕溝底下多挖一層軟土出來,然後再墊上一些青草或者樹葉。”六品都事葉琛看了他一眼,冷冷地提醒。
“管個卵用。”胡深揮舞着胳膊,繼續大喊大叫,“你自己別光站在這裡說,你自己去試試,試試挨炮的滋味有多難受,老子從開戰到現在,至少拉下去兩百多具屍體,全是身上一點兒傷都沒有,嘴巴鼻子眼睛耳朵,都汩汩往外冒血。”
這話,就是完全在強詞奪理了,壕溝和各種防禦設施的作用,是避免了浙軍像當年火炮剛剛出現時那樣,成羣成排地被炸死在陣地上,而不是讓對方的火炮完全失靈,況且對於一個萬人隊來說,兩百來號傷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根本沒必要跳起來大吵大鬧。
所以不光葉琛一個人聽了撇嘴,浙東宣慰使石抹宜孫,也無法再縱容自己麾下的兩個漢人互相傾軋,用力咳嗽了幾下,大聲說道:“行了,胡將軍,老夫都答應給你補充人馬了,你又何必揪住葉都事不放,趕緊回去約束隊伍吧,放心,只要打退了淮賊,該記在你頭上的功勞,肯定不會比別人少。”
“末將,末將也沒說要跟他爭功。”義兵萬戶胡深不敢跟石抹宜孫硬頂,眨巴了幾下眼睛,低聲解釋,“末將只是,只是想跟大人您學個乖,先把弟兄們從戰壕里拉出來,待淮賊打完了炮,立刻再頂上去,末將,末將一眼不眨地看着,保證,保證不給胡大海任何機會。”
浙東宣慰使石抹宜孫皺了皺眉,輕輕搖頭,“葉都事剛纔的話我也都聽見了,他說得沒錯,胡大海老於行伍,不會連送上門的機會都抓不住,你還是讓弟兄們再努力頂一會兒,反正馬上就要天黑了。”
受家教和個人閱歷的影響,他對手裡沒絲毫兵權的都事葉琛,遠比手握近萬“義軍”的胡深倚重,因此,在做決策時,難免就會向前者傾斜,“況且那淮賊遠道而來,所攜帶的炮彈數量定然有限,頂多再囂張一到兩天,炮彈就會用光,你也就用不着再哭天蹌地了。”
“這”義兵萬戶胡深被說得臉色發黑,咬了咬牙,抱拳施禮,“是,末將遵命。”
說罷,又狠狠瞪了從六品都事葉琛一眼,揚長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又隱入壕溝,葉琛輕輕搖頭,“無恥匹夫,居然也能混到萬戶之位,若是朝廷只是依賴爾等,朱賊”
“景淵,不要非議朝政。”石抹宜孫輕輕拍了他後背一下,善意地提醒,“朝廷也是迫不得己才如此,給他一個出人投地的機會,總好過他也學着朱屠戶一樣去做反賊!”
說到這兒,石抹宜孫自己又喟然嘆氣,像胡深這樣的將領,如果換做其他時節,早就該被推出去嚴正軍法了,而眼下,他卻不得不對其委以重任,否則,麾下的其他義兵統領就會離心,就會消極避戰甚至叛逃投敵,局勢將愈發不可收拾。
非但地方上的形勢混亂如此,朝廷那邊的種種舉措,也實在令人無法看懂,朱屠戶的兵馬已經打到處州了,眼看着就要將整個江浙行省鑿個對穿,而朝廷那邊,卻至今沒做出任何反應,彷彿長江以南各地,早已經不歸大元朝管轄一般,愛死愛活,誰也沒功夫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