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屠戶賣大炮了。
消息雖然沒有翅膀,卻像風一樣,迅速傳遍了大江南北,黃河兩岸,凡是關心時局者,聞聽之後,無不將嘴巴瞬間張得老大。
瘋了,這屠戶肯定是發瘋了,他到底要幹什麼,。
雖然朱八十一從成名那一刻起,行事就從沒符合過常理,所做的稀奇古怪舉措,總是一件接着一件,然而無論是他最初准許被俘的蒙古人贖身也好,帶兵飛奪淮安也罷,甚至拼着與天下豪傑爲敵的風險,發起並推動建立高郵之約,從事後的角度看,所帶來的利益都非常顯著,唯獨這次敞開了賣炮,除了能給淮安軍帶來大筆錢糧之外,居然沒有其他任何好處,而錢糧這東西,在亂世當中,向來是武力的附屬品,你把鎮國利器都隨隨便便給賣了,手裡的錢糧到底能不能保得住,最後都成問題。
不行,缺糧大夥可以給他湊一些,絕不能讓那小子由着性子胡鬧,第一時間,平素與朱八十一交情最深的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就將一大批糧食裝上了船,隨即讓得力心腹帶着各自的親筆信,與糧船一道星夜趕往揚州,勸說好兄弟謹慎行事。
然而朱八十一在接到糧草和書信之後,“發瘋”的狀況非但沒有絲毫減退跡象,反而變本加厲,先是以答謝出兵助戰爲名,把睢寧和宿遷兩地“回贈”給了趙君用,然後又把虹縣、五合等數縣,一股腦全“上繳”給了芝麻李,並且保舉毛貴爲滁州大總管,直接“割讓”給了對方從滁州到真州,幾乎小半個揚州路的膏腴之地。
如此一來,淮安軍所控制的範圍,絕大部分就都收縮到了運河東岸,留在西岸的僅剩下了泗水和天長這兩個據點,以及夾在淮河與運河之間窄窄的一小片,總面積比原來小了將近三分之一,人口也大規模減少。
芝麻李和趙君用當然不肯白佔朱八十一的便宜,信來信往推辭了好幾回,實在推辭不掉了,才勉強派人將新地盤接管了過去,並且又將糧食裝了滿滿幾大船,直接從水路送到了揚州,以答謝好兄弟的慷慨。
瘋了,這朱屠戶真的瘋了,不是所有人,都像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對朱重九一樣真誠,一些關係稍遠的紅巾諸侯,在偷偷痛罵了幾句後,也將糧食和真金白銀用水路和陸路快速運到了揚州,按照先款後貨的原則,最大規模地搶購火炮,而零星幾個關係更遠,更沒出息的傢伙,則一邊砸鍋賣鐵拼湊購買火炮的款項,一邊偷偷地跟黑市商人開始勾搭,準備將火炮買來之後,立刻倒手一部分出去。
也不怪他們見識短,火炮在黑市上的價格,比當前淮安軍的公開售價高出整整十倍,一萬吊銅錢或者一百兩黃金的誘惑,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扛得住的,至於黑市商販買到火炮之後會不會轉手就賣給朝廷,那就不在“英雄豪傑”們的考慮範圍之內呢,反正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着,朝廷即便發兵征剿,首選目標也是徐壽輝、劉福通和朱屠戶三家,短時間內根本顧不上他們,假使那三家都被剿滅了,他們還有招安這條光明大道呢,反正憑着手中的地盤和人頭,怎麼着也能混個“百里侯”乾乾,好歹也比造反之前強。
瘋了,這朱屠戶,他就不能給朕消停一會兒,,皇宮之內,蒙元皇帝妥歡帖木兒,則是完全另外一種感覺,對着越來越支離破碎的輿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不恨朱八十一攻佔了高郵和揚州,事實上,當聽聞淮安軍在運河畔將帖木兒不花和孛羅不花叔侄打得落荒而逃的消息,他心裡反倒覺得一陣輕鬆。
自從芝麻李在徐州造反那一刻起,揚州和高郵兩地的錢糧,就從沒向大都輸送過,鎮安王、威順王和宣讓王這三叔侄,假借道路不暢的明目,把每年上百萬貫的收益全攥在了手裡,同時,三人又以維護地方治安爲名,大肆招兵買馬,擴充各自麾下的隊伍,光揚州路一地,總兵力就已經高達七、八萬,並且帶兵的將軍們只知道有鎮南王,從來不知道上面還有天可汗和朝廷。
而孛羅不花本人,偏偏又是嫡系的世祖血脈,當年差一點兒就取代妥歡帖木兒繼承皇位,前兩年妥歡帖木兒這個當皇帝的被蜂擁而起的反賊弄得焦頭爛額,孛羅不花所坐鎮的揚州路卻風平浪靜,無形中,就給中樞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很多宗師子弟甚至私下議論,說當初太后卜答失裡如果不是爲了跟燕鐵木兒爭權,而是依照後者的想法選擇了孛羅不花,也許天下還不會亂成如今這般模樣,畢竟天子有德沒德,對朝廷來說是頭等大事,一個有德的天子在位,就不會水災旱災接連不斷,沒有水災旱災,就沒有那麼多流民,沒有了流民,紅巾軍自然就沒有了兵源,天下的叛亂自然就平息了下去,根本不用高貴的蒙古人再提着刀走向戰場。
狗屁,滿嘴胡言,牽強附會,一想到外邊對孛羅不花的那些支持聲,妥歡帖木兒就恨不得拔出刀來殺人,而朱八十一打敗了帖木兒不花和孛羅不花叔侄,毀掉了孛羅不花一手建立起來的青軍和黃軍,無異於替他拔掉了長在後背上的膿瘡,所以,揚州城破的消息送進皇宮之後,妥歡帖木兒一點兒都不感到着急,甚至以禮佛爲名,偷偷地跑到城外騎了幾圈馬,直到心中的興奮勁兒過去,才神清氣爽地返回了皇宮。
但是,接下來送到皇宮的消息,就讓他沒法再開心了,那朱屠戶居然將火炮當做劈柴一般,敞開了賣得到處都是,只要是紅巾軍,無論南派北派,親疏遠近,只要你付得起錢,都隨便可以買,不限數量,買得起多少就供給多少,這意味着,日後不但在河南戰場,火炮將被大規模使用,在武漢、安慶等地,彭和尚等賊也不再是光有幾萬具血肉之軀,他們也將迅速被武裝起來,變得比官軍實力更強大,被剿滅的日子更加遙遙無期。
此外,像布王三、孟海馬這類實力相對弱小的“賊人”,也會愈發難以對付,以前他們攻堅手段匱乏,面對官兵把守的大城,只能灰溜溜地繞路而行,如今,弄上幾十門火炮架在城外,晝夜不停地轟,即便再結實的城牆,接連轟上幾個月,也得被炸作了爛篩子,屆時,布王三等人帶着亡命徒們一擁而上,後果,後果根本不用去想。
“轟,轟轟,轟轟。”遠處傳來一連串的爆竹聲,震得窗戶紙嗡嗡顫抖,過年了,城裡的大戶人家喜歡熱鬧,整天都在放爆竹,而皇家花費巨資才仿製出來的新式火藥,居然第一時間就流傳了出去,令今年的爆竹聲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響亮,響得人心煩意亂,頭大如鬥。
“轟轟。”又是幾記爆炸聲傳來,令妥歡帖木兒的心臟也跟着打了數個哆嗦,掄開手臂,他將書案上所有物件,統統掃落於地,“來人,御前怯薛在哪,都死光了麼,沒死光就進來幾個,給朕去查,看是哪個活膩了的,敢在皇宮附近放爆竹。”
“末將在。”怯薛統領鬼力赤大聲答應着跑進來,向妥歡帖木兒跪倒施禮,“陛下息怒,末將這就去把人給您抓來。”
說罷,立刻站起身,飛一般跑了出去,來和去都像一陣風般,絲毫不拖泥帶水。
“嗯。”妥歡帖木兒對着鬼力赤和衆怯薛遠去的背影,輕輕點頭,這些年青人都是勳貴子弟,有些還是草原上各部族的直系繼承人,在他的大力培養下,已經顯現出了與父輩們完全不同的模樣,妥歡帖木兒甚至從他們身上,看到當年追隨世祖皇帝一統天下的那支怯薛的影子,那纔是真正的蒙古人,勇敢,忠誠,並且足智多謀,不像他們的父輩,不像朝廷裡的重臣,一個個胖得像肉山一樣,連馬都騎不上去了,從頭到腳散發着腐屍的味道。
“陛下,請用茶。”總管太監樸不花帶領十幾名漂亮的高麗宮女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一邊向他奉上奶茶,一邊指揮着宮女們收拾地上的東西,“皇后剛剛親手替您熬的,用的是滇磚,裡邊還放高麗老參”
“朕喝出來了,哆嗦。”妥歡帖木兒翻翻眼皮,沒好氣地打斷,‘皇后的耳目太靈了,自己這邊剛剛發了點小火,她那邊居然就得到了消息,不行,這樣下去的話,皇宮內還有何秘密可言,’
正鬱郁地想着,樸不花已經手腳麻利地擺出了四樣高麗小菜,一道是醃橘梗,一道醃蘿蔔,一道是鹹黃豆,一道是鹹雪裡蕻,四般模樣,四種顏色,唯獨沒有半點兒葷腥。
有股又鹹又冷的氣息,立刻鑽進了妥歡帖木兒的鼻孔,令他猛地打了個噴嚏,隨即感覺渾身上下一陣舒爽。
的確,奇皇后的手最近伸得有點兒長,並且大肆提拔高麗同族,但那都屬於她的後權範圍內之事,如果換了別的女人,肯定做得更明目張膽,並且她提拔上來的人,也非常老實能幹,就像眼前這四樣高麗小菜,看上去樸實無華,吃起來卻能清熱去火,最適合在大冬天裡食用,看在她對朕如此知冷知熱的份上,朕就不必計較太多了吧。
正所謂少年夫妻一世情,年青的愛侶們即便生活在貧賤當中,每天顛沛流離,只要彼此支撐着將最困難的時光熬過去,留下來的,則全是寶貴的記憶,下至販夫走卒,上至皇室貴胄,皆是如此,妥歡帖木兒也不能例外。
他少時被放逐到高麗,身邊只有奇氏爲伴,雖然不至於衣食無着,但作爲一個親生母親都被處死,看不到任何投資前景的“廢物”,也得不到當地官員任何特殊照顧,因此大多數時候,吃的便是幾樣鹹菜,同樣年少的奇氏總是把簡單的蔬菜醃製成各種花樣,雖然入口的味道都差不多,但至少色澤令人賞心悅目,所以直到現在,一看見落魄時的小菜,各種溫暖的回憶便一道涌進妥歡帖木兒的腦海當中,令他暫時忘卻了皇宮內外的權力爭奪,渾身上下每一根血管裡都充滿了溫馨。
然而這種暖和的感覺卻註定無法長久,才抓起筷子吃了幾小口,門外就又傳來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隨即,怯薛統領鬼力赤,帶着中書平章政事月闊察兒,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先給妥歡帖木兒行過禮,然後大聲彙報,“啓奏陛下,末將剛到門口,就遇見了平章大人,他說剛纔放的不是爆竹,而是從紅巾賊手裡弄來的神兵利器。”
“神兵利器。”妥歡帖木兒眉頭迅速上挑,滿眼難以置信,“你們是說,你們是說,你們買到了,買到了紅巾軍的,紅巾軍的”
“臣幸不辱使命。”月闊察兒又施了個禮,驕傲地點頭,“臣派死士裝扮成商販,從紅巾賊手裡,高價購得了四門,剛纔在高粱河畔試射,怕驚擾到陛下,所以特地進宮來向陛下報喜。”
“分明是先放了幾炮,向朕炫耀功績,然後又緊巴巴地入宮來賣嘴。”妥歡帖木兒不屑地瞪了月闊察兒一眼,輕輕聳肩。
“臣,臣知罪,請陛下責罰。”月闊察兒的小伎倆被戳穿,臉色立刻臊得如冬天的柿子,倒退了幾步,跪地求饒。
“滾起來吧,念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朕不跟你計較。”妥歡帖木兒走上前,輕輕踢了月闊察兒一腳,喝令他自行站起。
這個平章政事能力雖然不是很強,但至少沒啥心機,即便偶爾耍一回小聰明,也能被他迅速識破,所以,君臣之間,相處得非常愉快,壓根兒不像某些人,明明把朝政弄得一團糟,卻總是故作高深狀,彷彿別人都是傻子一般。
想到某些人自以爲是的做派,妥歡帖木兒臉上的笑容有一點點變冷,“你買的炮,和右丞大人督造的火炮相比,哪個更好用一些。”
“臣,臣不敢說。”月闊察兒聞聽,額頭上立刻冒出了汗珠,俯身在地,小心得如同剛剛入門的童養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