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太尼利,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對神教之衷心天地可鑑,日月不可使之增,山川不可使之減!”
“哦,是嗎,那本主教倒要問問,一年零兩個月之前的那天餔時,你在何處做何事,又是因何而認識方纔那位蒙面女子的?”
“你……問這作甚!”
龍姓的紅衣老者鬍鬚輕抖,指着蒙太尼利的枯瘦大手微微顫抖,最終長嘆一聲,不再說話,沉默地坐回了白木象欖椅之上。
看樣子,神國內部因爲教義不同而分化出的兩大派別,最終在‘如何對待黑暗’的問題上取勝的是蒙太尼利大主教所在的那一派。
隨着紅衣老者的坐下,一道道藍衣執事的身影沉默着從大殿兩側退去,向着東域之上神國所感知到的幾處黑暗所在,幽幽然行了過去。
神國對於黑暗的定義是一件很值得商榷的事情。
究竟什麼是光明,什麼是黑暗?
世人眼中認爲好的便是光明,認爲壞的便是黑暗嗎……自然不會是那樣簡單的判斷。
那麼,既然神國是光明的,神國以外的便理所當然是黑暗嗎?
好像也太過絕對了些。
事實明顯並不盡然。
要想真正知道蒙太尼利大主教所說的黑暗的真正含義,也許必須要找一個在神國之中生活了數十年的子民,最終又完全脫離出了光明的掌控,只有這樣,他才能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地深刻理解‘黑暗’,也才能真正表述出‘黑暗’的準確含義。
但從最簡單的意義上來說,黑暗就是往生者。
不是一般的往生者,而是那種‘死而未死’的往生者,也就是說,是那種全面保留着前生記憶的轉世之人。
不論是前一生的記憶還是前一百生的記憶。
只要有前生的記憶,就不被允許。
因爲這是逾神之舉——逾越了神所執掌的權限。
……
……
暗夜之中,閃爍的羣星漸漸熄卻了不少,墨凡躺在山谷的草地之中,身不由己地仰望着星空。
他忽然間想到了一句名言,記得似乎是一位叫做康德的學者流傳於世間的:“人世有兩樣東西,我思索的回數愈多,時間愈久,它們愈加引起我刻刻常新、刻刻常增的驚異和嚴肅之感,那樣物事便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心中的道德會怎麼樣,墨凡還沒有很深的感會,但是天上的星空,卻是愈加仰望,就愈能發現它的廣博無垠和相較之下的人類自身的渺小無比的。
這不由得讓人生出一種無力感。
天上到底有什麼?
那些明亮的星辰和圓月,到底是由什麼東西所構成的呢?
有朝一日,他也可以伸手觸摸的到嗎。
月宇之上的嫦娥和寒兔,會不會比灰小南和兔族的那些小胖兔子們更加可愛……?
無數個問題充斥在了他幼小的心靈之中,糾結纏繞,每一個都顯得那麼難以解答。
最重要的是,有些物事不親眼看一看,即便是別人說的再確鑿,也難以讓人真正信服。
這是一個很樸素的道理。
就像格言變成了規律之後,就再也沒有了韻味一樣易懂。
規律能有什麼意思呢?告訴你人生下來就要死亡,這是誰都知道的事。
更重要的是從生到死的過程,抑或是反過來,由死到生。
墨凡迷惑地想着這些複雜的事,覺得人在失去行動能力的時候,心理活動就愈發豐富起來。
躺在病牀上的病人恐怕都會作如是想。
尤其是在繁盛的春光之中。
眼下雖然不是春光,但也很值得人們仔細留住。
因爲有無窮盡的清澈泉水真像是李白所寫的‘銀河落九天’一般,倒灌注入了山谷。
在飄蕩的月色中,朦朧的星光之下,一道天泉水帶着轟隆的聲響漸漸由遠及近,如起伏不迭的白浪雲車,翻滾着向墨凡涌了過來。
天穹之上,驢先生越飛越高,俯視着洶涌的天泉水,感嘆道:“這可真是神仙兒一般的風景。”
水中除了過於濃郁的靈氣化成的小魚蝦之外,還有一條縱橫捭闔擊浪三千里的巨鯨。
那原先橫亙數萬裡的身軀此時已經縮小了近萬倍,但在普通馬駒般大小的老驢眼中,仍然顯得像是一條望不見盡頭的巨物。
一旁,手執玉簫騰飛的女孩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蹤影,原來的方位之上,隱隱約約立着一團巨大的模糊黑影,在疏宕的星光之中,連輪廓都看不甚分明。
老驢定睛望去,只覺入眼之物竟像是在黑暗之中抖動着的一大片夜幕,朦朦朧朧,恍恍惚惚,看不清晰,卻又在某個瞬間顯得極爲真切。
那個瞬間,巨大的身影彷彿和羣山連成了一體。
躺在地面上無所遁跡的墨凡同樣也在注視着這一幕,也許是因爲那過於無所事事而周覽山谷的目光已經看得太久了,又或許是由於某個曾經帶過數次的缺腿墨鏡的日薰月染,墨凡忽然之間發現了一個即便是佔盡地利從高空之上俯視山谷的老驢都沒有發現的事實。
圍攏着山谷的羣山,此刻突然多出了一座。
若是有芒碭南門中的明眼人在此處,應該能發現海里面的巨妖少了一位。
聖山巨人不見了。
那原本不可一世遮天蔽日的身影,此時竟像是完全隱入了黑暗一般,被暗夜裡靜默而又沉寂的芒碭悄然吞沒了去。
初來山谷時,墨凡就好奇爲什麼在這種山澗邊的地勢之上會有着一座四面環攏的山谷。
這很是奇怪,甚至有些違背了自然的道理。
不過,他此刻明白了緣由。
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山谷,所有的羣山都是由某種生物變化而成的。
某種弘大而又沉默的生物——聖山巨人一族。
這實在有些讓人難以想象。
但更難想象的是,當無數道羣山站立起來的時候,跑動起來的時候,會是何等壯闊的模樣?
那種世間奇絕的壯景,也許襯着靜默的夜色會更有韻味。
墨凡不知道問題的答案,也根本無法想象得到,他只是看到,在幽寂的暗夜裡,數不清的千奇百怪的山峰靜靜地立在花海和海浪的周圍,將這片世外之地緊密地圍護了起來。
就像是忠心的侍衛拱護着皇城。
山風清涼,吹拂着花海飄蕩,那由於浪潮過於洶涌而激起的水花,已經飄到了墨凡的身前。
一點一滴打在身上,果然很是寒涼。
他的黑袍能防沙,能防風,也能防火,卻唯獨防不了水。
潤養萬物的水。
越聚越多的水花隨着他的袖袍縫隙不斷鑽入,漸漸浸潤到了皮膚表面,濡溼的衣襟,就像是一張薄紙般貼在了身上。
涼涼的,有些癢,卻沒有辦法撓。
這種感覺尤爲難受。
墨凡想起了他在林村剪髮之時濺到臉上的水珠,就是這般感受,很癢很涼,卻不能撥開,只能感受着它的軌跡,任由它從腮旁緩緩滑落。
神鍾泉組成的海水漸漸漫了上來。
一旁,從聽到潮水聲音之時就想要驚飛而起的玉篠被一團如山般的黑影蓋了下來,隨後,遠遠地落到了花海的中心。
那年深秋,花兒盛放,女子在夜色中,分不清是哭還是笑。
總之很美。
深深烙印到男孩心間的那種美。
它不如何驚心動魄,卻來勢很迅猛,去得很悠久。
少年忽然想到了什麼話,覺得自己在此刻應該要想到的話,必須要記得的一句話,卻怎麼也不能清晰地回憶起來。
也許因爲那本就不是他的回憶。
靈臺之內亦有深海,無盡的深海之下,是一道沉潛已久的神秘意識。
透過漆黑的海水,他遙遙地望着海上的劍氣和海里的七尾雙翼大魚,想着所處到底是靈臺,不是真實一界,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有日升月落和光陰變化。
自從那個女孩決絕地說:“墨凡,我便入轉生道,此去尋你,往後千年萬年,你何時才能發現身邊笑得最開心的那個女子是我呢?”
那之後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了呢?
山川不依舊,故人更見疏。
唯有海中的這條靈魚彷彿從來未曾發生過絲毫改變。
只不過,此時它靈動的眼神之中卻多出了一抹渴望。
山中有環伺之鯨。
巨魚向來對魚形生物都很有興趣,一如當年山崖間的靈篆所化之魚。
外界中,洶涌的海水終於吞沒了獨立花海的少女,連帶着遠處的渺小木屋一道,將整個山谷都淹沒在了黑暗與冷寂之中。
沒有擠壓,沒有光明,也沒有聲響。
一切都顯得那麼與世隔絕,就好像一瞬間被拋入了黑洞之中,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
人間世的一切都顯得虛幻了起來。
唯一不變的,是生死之間的大危機。
深海之中有巨鯨環遊,這對靈臺中的大魚或者是一種誘惑,但對於墨凡來說,卻絕對算不上是一個什麼好消息。
不知爲何,這條鯨魚彷彿在千萬米之外就感知到了墨凡的存在,順着海潮,涌起磅礴無際的身軀,轟隆地撲向了男孩。
遍佈須齒的血盆大口越張越大,從墨凡的視線望去,只有黢黑的一片黑洞向着他撲來,黑洞之內,是世間最爲幽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