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了燒,漢威頭腦清醒許多,只是身上痠痛,雙腿無力無法下地。
漢威後悔自己一時任性同哥哥賭氣不上藥,鬧出這許多節外生枝的尷尬事。幸運的是遇到如此和善的一家人,若是遇到歹毒的車伕扔了他在荒野,怕真不知道要出什麼意外。
身子清爽了,漢威的鬼主意就來了。他讓婉妹將自己的外衣拿去當鋪當了五塊大洋回來,雖然明知道上好的毛料子當這兩個錢很虧,但也沒有別的辦法。
有了錢,漢威讓婉妹去雜貨鋪買來一罐甜甜的蜂蜜和一些菜油,又買了兩副手套和口罩。在家裡,漢威吩咐婉妹將菜薯洗乾淨,切成一段一段,用竹籤穿好,放在竹籃裡,隨了婉妹去找阿爹和福寶二哥。
刷過菜油和蜂蜜的菜薯塊兒果然招攔來不少生意,漢威蹲在地上幫大家點錢,忙得不亦樂乎。煙熏火燎的氣息嗆得漢威咳嗽個不停,手中那骯髒的錢滲着汗水,在過去這點小錢就是掉地上漢威都不屑一顧,如今每一張錢都如獲至寶一般。
漢威看着眼前一雙雙腿擁來擠去,來來往往,絲襪皮鞋、草鞋步履,應有盡有。而他蹲在地上不敢擡頭,生怕被人認出他的身份,但他又不忍離開,不捨得放棄他的智慧成果。
“三乖子,你可真行,這讀書人肚子裡就是花花腸子多。你怎麼就知道一個菜薯切成四段賣,一段就賣出比一個整菜薯多一倍的價錢?還有這麼多人來吃蜜糖菜薯。”福寶笑得嘴都合不攏。
而對面幾個賣菜薯的攤位明顯冷清。
回到家,滿滿一藍子的錢倒滿一桌,大娘眼睛裡閃熠着驚喜的淚光,舔着手指頭數錢。
漢威跪在桌邊條凳上,託着腮看着大娘數錢問:“娘,刨去買蜂蜜、地瓜、竹籤和口罩的錢,能掙出多少?”
“五塊錢,五塊錢的利是有了。”隨了孃的一句話,全家人投向漢威的目光都象是在仰望神靈。
漢威掩飾不住的得意,大哥也太小覷他楊漢威了,離開楊家,他照樣能掙錢養活自己,照樣可以過活。
大哥平日總罵他:“楊漢威,你若是不爭氣,將來怕只有去大街上討飯當叫花子。在楊家,你還是個少爺,出了楊家你什麼都不是,你看看門口討飯的那五就知道!”
大哥打罵他的理由似乎都是基於這個論調上,似乎出了楊家,他就只有一條路—討飯,抑或餓死。
此時,漢威目光中泛出同福寶哥一樣的興奮。
娘將收穫的錢分成三份,一份交給婉妹囑咐說:“你拿去和你三哥去買料。”
又將一小份遞給福全爹說:“帶上點應急。”
最後將剩下的一份小心翼翼的放進錢匣,總結一句說:“如果天天都能這個樣子,我們就攢錢去把車贖回來,然後送婉妹去讀書,再給福全攢錢娶媳婦。”
全家人的目光盯着那個錢匣子,像是看着全家的未來和希望。雖然裡面只有不到四塊錢,都不夠漢威平日喝杯咖啡的錢,但在這一家人的眼裡卻是聚寶盆。
“明天準備多些菜薯去賣。”福寶提議說。
於是全家人動員起來,洗菜薯、削竹籤、刷蜂蜜,忙得熱火朝天、不亦樂乎。
娘用袖子爲漢威擦着額頭的汗,心疼的說:“這孩子,從沒吃過這苦吧,看累得。”
漢威露出一臉“諂媚”的笑,那是他慣來用於迷惑哥哥的,甜潤的聲音說:“娘,乖兒不累,還是娘去歇歇吧,忙了一個晚上。”
漢威的任務是和婉妹一起用舊報紙疊成三角形狀的小紙袋,用於裝整塊的菜薯。
忽然報紙上一張照片引起漢威的注意,那是大哥漢辰在西京中山陵謁陵,一身戎裝,硬挺的風衣,隨在長衫禮帽的何文厚總理身後,旁邊還站了面容俊秀的鬍子卿大哥,全國海陸空三軍副總司令,東北軍少帥,大哥的好友。
漢威忙掃了眼新聞的內容,盡是官面文章,只是照片中大哥的眼睛似乎在望着他輕蔑的說:“孽障!莫不是皮子又癢了?”
“三哥,你看什麼呢?”婉兒湊過臉來看,“咦,是楊司令在西京的照片呀。”
“這幫當官的,四處收捐刮地皮,逼得老百姓沒個活路。他們自己反倒遊山玩水,四處享樂。”福寶哥嘟囔了罵。
漢威不好搭腔,就聽阿爹又是一聲嘆息說:“沒聽戲文裡唱的,‘少年登科大不幸’。這楊大帥一死,楊少帥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龍城司令,那換上過去就叫做‘諸侯’,是王爺,封疆大吏。這若說埋怨他吧,哎,畢竟還是孩子,年輕,做成這個地步就不易;若說不埋怨他,可誰讓他當了龍城父母官呢。”
這話倒是引起漢威的興趣,看來百姓對大哥也是頗有微辭呀。
“楊少帥不好嗎?”漢威故意問,心裡偷笑,這老伯要是知道他就是楊少帥的弟弟,肯定要嚇得魂飛魄散了。
就聽老爹說:“要說這早些年,楊少帥也是個好樣的。就說有一年黃龍河發大水,那洪水是一個猛,眼見這河堤就要衝塌了。楊大帥下令要扒開平民窟邊上那段堤,淹掉莊子瀉洪,生怕洪水衝進城裡。是楊少帥,當時他纔不過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自作主張就帶了兵把蓬臺口那段堤給炸了。百姓的性命和宅子是保住了,可蓬臺口楊大帥家的祖宅田地都給淹了。聽說楊大帥那個惱呀,險些沒把楊少帥的腿給打斷。”
漢威聽得新奇,頭一次聽到這段軼事。爹爹打大哥之狠他是見過,但這段炸堤壩的故事他頭次聽說。
“若說這楊少帥也是個狠主兒。聽說楊大帥父子就是仇人一般,楊大帥過世的時候,不管是真情假意,龍城上下哭得感天動地,可那楊少帥竟然是一滴眼淚沒都流。”
漢威心頭一驚,仔細回想。爹爹過世時候他也是哭得天昏地暗,還是被大哥怒斥後才懷着無限恐懼止住悲聲。那時候大哥似乎是沒有眼淚,冷若冰霜的面容令人不寒而慄,敬畏三分。
漢威不由得記起爹爹去世的頭一天發生的事。那天他去房裡看望臥病在牀的爹爹,掀開爹爹臥房的門簾,大哥在爹爹的牀邊跪着。
爹爹那枯瘦的手緊緊抓住大哥的手,期冀的目光裡滿是不安,懇切的聲聲呼喚着大哥的乳名說:“龍官兒,答應爹,龍官兒……”
漢威只看到大哥默默無言的搬開爹爹的手,手指一寸寸在爹爹那失落茫然的目光中抽出,只說了句:“父親好好安歇吧。”轉身離去。
漢威愕然的望着大哥,走過他身邊時,大哥淡然的吩咐一句:“乖兒,多陪陪父親。”
漢威挪到父親牀前,看着父親用手擦着縱橫的老淚。現在想來,那可是當年威名赫赫的龍城王楊煥豪的英雄淚,就算是英雄末路,卻也是震撼。漢威貼到父親的牀前,父親寬大的手掌撫摸着他的頭,又是一聲長嘆。
直到現在,漢威都一直懷疑大哥之所以打他這麼狠,多少有些報復的快意存在,都是因爲爹爹生前把所有的溫情和愛都給了他這個“寵兒”,而對大哥卻極盡冷落。他不願意再多想,既然改變不了現實,他何苦自尋煩惱。
福全爹嘆氣接着話題說:“可這人呀,一旦有權有勢後,就瞻前顧後,冷酷無情了。若是換到如今,怕那楊少帥絕計不去炸堤淹自家的田地了。”
福寶左右看看,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的說:“爹,那天我在酒樓幫忙時,聽到從西京來的那幾個官員聊天。他們說,何總理本意讓王贊輝將軍取道龍城去灤州剿匪,那是爲了‘雙剿’。滅了赤匪,王將軍的兵就不撤出龍城了。說是中央對楊司令一直就想……”,福寶做了個砍頭的姿勢又說,“沒想到王贊輝死外面了,也沒能回龍城。”
漢威的臉色大變,手中的報紙“次啦”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