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煦的眼光穿簾入戶,耀眼的光線被碧盟拉合緊窗簾攔在窗外。
碧盟湊坐在露露病牀前,凝視着露露緊閉的眼,微蹙的眉間含着痛苦。碧盟用拇指輕拭露露眼角的淚,低聲說:“Vivian,醒醒,你一定等我回來,去去就回來,相信我。”
露露沉睡着,如芭蕾舞中那睡美人般嬌美,彎彎的睫毛,痛楚的眉梢都透着幾分嫵媚。
碧盟握緊她冰涼的手貼到自己的下頜,眷戀般悽迷的目光,低低的聲音緩緩說:“你醒醒,你不醒我怎麼安心的去?我們兩隻蟑螂,死在臭水溝裡也要在一起不是?我還要繼續給你拉小提琴,拉那首《魔鬼的顫音》;你還要繼續給我念詩,唱歌不是。”
幾句話反勾出了玉凝的啜泣,那副生離死別的牽念任誰見了也動心傷感。
“你的愛是春天,
我的愛是秋季。
秋季正和我相似,
春天卻象是你。
你的紅紅的臉,
是春天的玫瑰,
我的疲倦的眼光,
秋天太陽的光輝。
假如我向前一步,
再跨一步向前,
那時,我就站到了
冬日的寒冷的門邊。
可是,我若退後一步,
你再跳一步向前,
那,我們就一同住在
美麗的、熱烈的夏天。”
裴多菲的詩此刻被小盟哥朗朗誦來是那麼的動人心扉,而露露終於勉強擡起沉重的眼皮,露出窄窄的一道眸光,嘴角漸漸堆起淡然的笑。
所有的人都在落淚,漢威眼中也閃熠着淚花。
碧盟在衆人目光的關注中起身,毅然轉身出門離去。
※※※
漫山山花亂點,楓林翠葉流碧。一路走向楊家墳塋,表兄弟二人漠然無語。
楊漢辰一身戎裝,腳踩馬靴,英姿颯爽背手轉身,端詳着眼前的表弟碧盟。
綢質襯衫,緊束的腰身,碧盟雙手插兜一臉倦容。
漢辰指指七叔的墓碑,對碧盟吩咐:“若是決定要去廣州,追逐榮華富貴。你自己去對你七舅和你娘去說,告訴他們你的決定。”
碧盟立在原處,詫異的目光望着表哥,受到羞辱般嘴角輕牽,又咽回了話,倔強的目光移開視線,立在原處不動。
無聲的抗議。
“沒聽見?還是沒聽懂!”漢辰提高音度,話音中飽含威懾,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都怪我平日過於估縱你,辜負了七叔的重託!”
碧盟回眸瞟了表哥漢辰一眼,目光中滿是輕蔑不屑。
“沒有人教過你規矩嗎?同長輩說話如何執弟子禮?”漢辰如訓斥孩子一般,從未有過的嚴厲。
碧盟嘴角掛過冷笑,冷言冷語也從牙縫自然飄出:“表哥說笑了。碧盟生來是野孩子,野人是沒有禮儀的,不如龍城王府世家身份高貴,門風謹肅。”頓頓話,又輕漫的一笑:“表哥搞糊塗了,碧盟姓樑,不姓楊。”
話音剛落,眼前一道寒光閃過,“啪”的一聲脆響,馬鞭重重的抽在碧盟後背上。
碧盟“啊!”的一聲慘叫失聲,與其說慘叫,不如說是驚叫,愕然的目光不解的凝視的表哥漢辰,眉頭虯結又漸漸舒展開,嘴角卻勾出憤然含羞的怒意,那怒意在積蓄待發。
“去你七舅墳前跪下!”漢辰喝道:“在我楊漢辰龍城地盤上,拆了你的小骨頭也沒人敢問。”
碧盟傲然的揚揚下頜,轉身就走,馬鞭披抽而下,捲住了碧盟的胳膊。若不是眼前大表哥如此無禮,這凌虐的鞭子若不是抽在他身上,碧盟會驚歎表哥的武功真是深藏不露,竟然鞭子耍得如此獨到。
“你別逼我!”碧盟去甩纏繞住胳膊的鞭子,掙脫幾下不能如願,索性提起掛在腰間的馬鞭,同漢辰對打。
皮鞭舞過去,碧盟只剩了一腔無處發泄的怒火,是表哥逼得他走投無路。
繞在他臂膀上的皮鞭忽然鬆開,奇幻般的一抖,從空中繞擰住碧盟抽下的馬鞭,只用力一帶,巧妙的角度竟然將碧盟手中馬鞭卷飛,拋擲向叢林中。碧盟慌得向那飛遠的馬鞭望去,冷不防背上又着實捱了兩鞭,火辣辣撕裂般疼痛。但碧盟哪裡是坐以待斃的人,瘋狂般徒手要同漢辰表哥拼個你死我活,暴怒的樣子反逗得漢辰嘴角生出捉弄的笑。
那鞭子長眼般繞了碧盟身上抽去,只是逼迫了碧盟在七舅揚煥雄墳前跪下。
“你到底想做什麼?別拿中國舊時代管教奴才牲口的方法來束縛我!”碧盟吼道,徒手去搶那如雨般抽在身上的鞭子,卻冷不防手一擋,鞭梢刮在臉上。俊朗的面頰上立時飛起一道血印,“啊”的一聲捂住了臉,憤然的目光瞪視了漢辰。
“小盟,讓表哥看看。”漢辰也有了幾分後悔。這一鞭本沒想會落在碧盟臉上,留下明顯的痕跡。
碧盟無語轉身,直步走向七舅的墓碑,跪在墳前叩了三個頭平靜的說:“七舅,Eddie要回美國去了,這片土地,Eddie呆不下,也不想呆下去。七舅當年若不是回到這拿人不當人的地方,也不會英年早逝。”
說罷咬咬脣,閉了眼,幾步走去生母的墳頭,撣撣墓碑的浮土,受傷的面頰貼蹭到冰涼的石碑,喃喃說:“娘,小盟送你回到故鄉了,可小盟想帶你回美國。該見到的,不該見到的都見了。”
漢辰緩緩的來到碧盟的身後,滿懷歉意,卻不知如何說:“不想傷到你,疼嗎?”
見碧盟不語,漢辰拍拍碧盟的肩,碧盟一陣瑟縮,又堅強的咬了脣站起來。
“你不能走,就象表哥不能離開這片土地一樣。你不喜歡這裡,覺得被同僚排擠,受屈辱,但這是你的故土,走到哪裡這也是事實。你肩膀上有逃脫不掉的責任,屬於你我的責任。這片故土越貧瘠,越讓人看不起,你就越有責任去拯救它。當逃兵是可恥的,若是叛逃去當叛徒就更人人可誅之。”
碧盟冷眼相望,嘲諷的說:“表哥你的大道理碧盟不懂,你不希望碧盟去廣州,碧盟不去就是,但你總攔阻不了碧盟和露露出國遠離是非吧?”
“當然,你們可以走,但不是現在。”漢辰毅然說,看着碧盟綢衫被皮鞭撕破,傷口滲出殷紅的血跡,漢辰痛惜的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碧盟身上:“你可以走,等國家安定了,不需要戰爭時,你去哪裡都可以。現在,你必須留下!中國空軍需要你,我們太缺人才了。表哥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只想打醒你。”
碧盟一陣嘲弄的冷笑:“楊司令,你也太自負了。你以爲鞭子棍子就能解決一切?你以爲誰都像威兒小弟那樣懦弱,那樣逆來順受任你打罵?碧盟說過,除非你殺了我,否則,碧盟走定了。腿長在自己身上,去哪裡是我的自由。”
“自由?當了亡國奴你走到哪裡能有‘自由’?”漢辰憤然的揉弄着手中的鞭子,但是已經知道這皮鞭對碧盟這匹野馬似乎失效。
“五姑母去世得早。當年,就是爲了挽救龍城,挽救家族,她才毅然委屈的嫁去北平。”漢辰說,滿是悵憾。
碧盟更是苦笑:“我娘就被白白的做了犧牲品,不是她毅然的去捨生取義,是她一個弱女子身不由己,被楊家送去了火坑。纔有了悲慘的命運,才同人逃亡出國,躲避追殺。她在美國躲躲藏藏,生下我這個孽種又被人拋棄,就~”碧盟憤怒的言語忍入了脣齒,歸結爲一句話:“所以,你如今又以‘大義’爲名,要捨棄我再去‘航空救國’。我不想打仗,也厭惡了這些窩裡鬥,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遠離是非。大表哥,楊司令,碧盟的要求不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