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笙歌和唐遠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 止於前者沉靜安穩的睡顏。唐遠放輕動作,從穆笙歌手裡取出手機,關閉屏幕, 放在一旁, 又扶正她歪扭的身體, 替她蓋好被子、掖好被角, 默默地退出了房間。
轉身後, 唐遠看向另一間臥室,穆陽正在陪穆老爹下象棋,歲數大的笑得像只老狐狸, 年紀小的摸着下巴,好似少年老成的模樣, 眉宇間透着一股子不服氣。
這……唐遠遲疑了一下。穆陽這個樣子, 還真像穆笙歌。
他記憶裡的笙歌, 是個熱情如火、單純活潑的女孩子,喜歡演戲, 也喜歡自己。她最愛吃的零食,是他買的冰淇淋,她最喜歡玩的遊戲,是他帶她入門的傳奇,她喜歡白色, 卻總是挑不好裙子的款式, 她也喜歡黑色, 總能把他打扮的神秘莫測。
每次吃飯的時候, 她都會央他做一盤水果沙拉當甜點;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候, 她都會踮起腳尖送他一枚幸運吻;每晚擁抱入睡時,她都會手腳並用的將他牢牢拴住……
她不喜歡英語, 她說一聽英語就困得不省人事;她也不喜歡酒的苦澀,可有時候又會饞得跑去偷喝;她還不喜歡向別人低頭,更不喜歡曲意逢迎、奉承諂媚……
時隔七年,關於穆笙歌的一舉一動,甚至於她的每個愛好、每個不愛,唐遠依舊印象深刻。因爲那些,曾是他在漫無天日的事業鬥爭中,永恆的淨土。
之於他而言,穆笙歌是千千萬萬人中,最特別的。
同樣一件事,連續堅持二十一天就能養成習慣,那如果堅持了兩年呢,會不會成爲植入骨髓、不可割捨的一部分?就算她穆笙歌愛唐遠只愛了兩年,就算她在後七年中將那愛情全部忘卻,就算她的某些習慣早已改變,唐遠也願意獨自堅持,日復一日的反覆愛她。
心意已決,若已來,便不走。
晚飯十分豐盛,八菜一湯一甜食,是穆笙歌搜索了半天才搭配出來的營養餐,也是爲穆千里出院而特意準備的,作爲掌勺大廚的唐遠,臉上極爲有光,並且還是油光滿面。
“爸爸……”穆陽懟了懟唐遠的胳膊,附他在耳畔小聲道,“你臉上的油都快能炒菜了!”
“不好意思,失態失態!”唐遠連忙起身道歉,一頭扎進了衛生間,直到他換了身乾淨的衣服回到餐桌上,也不見穆笙歌下樓吃飯。
穆千里擔憂道,“你們倆吵架了?多大點事,還犯得上吵架這麼嚴重。可不是我說你啊,自己的女人還得自己疼,有什麼彆扭,冷靜下來說一說就說開了,夫妻哪有隔夜仇是吧!”
穆陽聽得目瞪口呆,顯然,他一句也沒聽懂。關於這些道理,唐遠聽得明明白白,萬一他和穆笙歌真有吵架的一天,他一定會做到上述所言,但是,眼前的事實卻並非穆老爹所料想的情況。
“笙歌她……”唐遠猶豫了一下,慢吞吞道,“每個月的那個……來了……”
那個?哪個?穆千里反應了一下,才從穆陽舉着手機查日曆的舉動裡參透,繼而,他的面色變得忽然沉重起來。
按道理來說,穆千里在這個時候是不該喝酒的,但他還是開了一瓶法國乾紅,唐遠識相的拿了杯子出來倒酒。
是男人的話,酒桌上見,這就是男人之間的交流方式。而有些話,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
穆陽自顧自的吃着飯,旁邊兩人自顧自的喝着酒,三個人毫不交談。半晌,穆陽吃好了,被穆千里趕去臥室看書。直到腳步聲綿延至樓上,遠的再也聽不見,穆千里才抽動着嘴角緩緩開口。
“我覺得咱倆有必要好好聊一聊。”開門見山,意思簡單明瞭,氣勢上贏得漂亮。
唐遠微一點頭,又給穆千里倒了點酒,自己則做好了挨訓的準備,畢竟有些事是該埋怨他的。
“很久以前我就見過你。”
唐遠皺眉,他們以前並沒有正式地會面。
“不用猜了,那段時間我在你公司做保潔。”
唐遠的眼睛睜大,這未來的老丈人還真是……任性啊!
“唐遠,唐朝科技現任CEO,業內人士都知道,你手段了得,是個不可多得的商業人才,年紀輕輕就成了國內知名企業家。但是人們都很好奇,條件好、家世好、長相好的你,年過三十竟然還沒成家。”
唐遠前半生豐功偉績,這可能是別人一輩子都求不來的。如此說來,他也算幸運。穆千里既已說到這裡,他只好點頭應着。
“你可別告訴我,你沒成家的原因就是笙歌這丫頭!”
唐遠完全沒想到穆千里會用這種語氣來問他,他還以爲接下來就把穆笙歌的下半生拜託了呢。
“老爹,我和笙歌以前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穆千里點頭,抿了一口酒。
“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當年的事的確是因爲我的懦弱才傷害了笙歌,那之後我也消沉了一段時間,直到婚禮那天我才徹底想明白,我的人生只能由我自己做主,包括我的家庭在內,都不可以插手。當衆拒婚後,我去醫院看過笙歌,可我沒敢告訴她,我怕看見她恨我的樣子。”
說到這,唐遠把高腳杯裡的酒一滴不剩的灌進喉嚨裡,眼神中透出濃重的懊悔神情,深深地望着瓶子裡所剩無幾的紅色液體。
“我以爲我有罪,我以爲我這種罪孽深重的人還是離她遠一點比較好,我以爲只要讓她過得好我心裡就會舒服一些……”
“所以,這就是你這麼多年不見蹤影卻唯獨把付瑩送過來的原因?”
唐遠哼得一聲自嘲,“原來老爹你都知道了……”
穆千里的手指在紅木的餐桌上噠噠敲了幾聲,才指着唐遠罵道,“虧我還以爲你是個人精,鬧了半天你和我那傻閨女沒啥區別!”
唐遠立馬精神起來,“笙歌怎麼了?”
“她啊,還不如你呢,女兒家家就跟沒長心似的,自己懷孕了都不知道,跑去胡吃海喝喝得住院了,後來她倒也消停了一段時間,絕口不提關於你小子的事,她還威脅我,不讓她生孩子她就跳樓。你說我可是她親爹啊,我能看她去死嗎?我也旁敲側擊的問過她,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直到孩子生下來那天,她才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我。虧了我是她親爹,要是她親媽還在,非得打斷她的腿不可。”
如此說來,穆笙歌這邊發生的事遠比唐遠想象的要困難的多。思及至此,他心中的愧疚便更加沉重了。
“老爹……”唐遠從座位上站起來,脊背挺得筆直,然後,對着穆千里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誠懇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穆千里趕忙將他扶起來,“你哪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那位正主,現在正在樓上睡着呢!”
語罷,二人齊齊望向樓上穆笙歌臥室的方向,各自心中都已有了定數。
對話結束,晚飯就這樣吃完了。
穆千里臨上樓前,特意囑咐唐遠,“笙歌生產後的這幾年一直都有痛經的毛病,但是她拒絕吃藥止痛。暖宮貼放在她化妝臺的抽屜裡,另外廚房有薑汁紅糖,你多少給她煮一點,這樣還能緩解一下。”
唐遠會意,如此,也算做一種託付吧。
就在穆千里邁上臺階的下一秒,偷聽小分隊領袖穆陽小朋友也一個箭步衝回了自己的小窩,等到穆千里來到他門前看時,他已經十分淡定地翻着漫畫哈哈大笑了。
穆千里寵溺他,自然也會寵溺他時不時流露出的小聰明。不過更讓他驚喜的是,兩個專業演員生下的孩子,演技真是大大的有!看來這小傢伙未來有着落了。
唐遠按照穆老爹的囑咐,煮了薑汁紅糖和一碗紅棗粥。送去穆笙歌臥室時,她已經醒了,正瞪着大眼睛盯着天花板,額前幾縷碎髮被汗溼,粘稠的貼在皮膚上。
見來人,穆笙歌翻了個身,背對唐遠躺着。
“東西放旁邊,你可以走了。”聲音中透着有氣無力的虛弱。
穆笙歌雖如此希望,唐遠卻未能如她所願一般來去自由,反而更加急切的坐到她身邊,握住她潮溼卻又冰冷的手。
觸感不良,如同手心握着正在融化的冰塊,唐遠心中頓感驚慌,“你怎麼出這麼多冷汗?是不是疼得厲害?”
穆笙歌一聲不吭,雙眉緊鎖,面色凝重,且一門心思咬着牙,有種視死如歸的既視感。但是這種執着於疼痛的堅持,無異於自討苦吃,還是討的最苦的苦。
“笙歌,這有熱糖水,你多少喝點緩解一下。”
終於,在穆笙歌和唐遠的對抗中,前者選擇了認輸。她哆嗦着手接過唐遠盛好的糖水,放在嘴邊吹了吹,張口飲下。脣齒之間忽然升起一股蒸騰的熱氣,逐漸籠罩在鼻腔、眼眶和後腦,甚至於她覺得自己的喉嚨、胃腸以及腳底心都暖了起來。
其實穆笙歌很明白,隨之熱起來的不只是身體,還有身體裡那顆想要埋怨卻又不捨埋怨的真心。
唐遠默默收了碗放在一旁的托盤上,繼而目不轉睛的守着穆笙歌。
“笙歌你要不要吃點紅棗粥?”他又問。
紅棗這東西,只要是個正常女人,都不會嫌棄,況且穆笙歌又是個熱愛紅棗粥的迷妹兒,肯定不會放過這次填飽肚子的機會。唐遠也正是抓住了穆笙歌的胃,才能寸步不離的跟着她管理妥帖。
“味道怎麼樣?”
穆笙歌舀了一口送進嘴裡仔細的咀嚼,唐遠的神經緊繃起來,生怕自己煮粥的手藝落後於前些年。
“還好。”只是還好……這算是穆某人的回答?唐遠有點小失落,神采奕奕的眼睛轉瞬就暗淡了。
“我的意思是……”穆笙歌擦了一把頭上的細汗,輕聲道,“這樣不錯。”
隨即,穆笙歌臉上浮上了一朵紅雲,她忽而流露出的小女子神態,總能讓人我見猶憐。
唐遠見她如此模樣,心中頓時敞亮了幾分,於是又端起粥,認真吹了吹,送到穆笙歌嘴邊去。
如若吃粥也能吃得眉來眼去,那今後日日相處的生活,只要想一想也會知道,該是一件多麼刺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