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昭華同恬昭儀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脣角帶了輕蔑的笑意。果然是過憂則亂!天下間的百姓信那位遐洉國君後是安鄰郡主,她難不成也信?皇上心內一直放着的無非是先皇后一人,她若回宮,於姝賢妃百利而無一害。如今貞妃病急亂投醫,姝賢妃又是爲着什麼,要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後宮裡後進來的不知道,難不成她也不知道?只消千筱伊一句話,莫說是貞妃一人,便是這整個嘉盛後宮,皇上也會送了她,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姝賢妃取雪梨一片,放到口中嚐了,待到盡數嚥下去,方纔用帕子擦乾淨手。而後漫不經心的道:“今日我撂一句話在這裡,宮裡頭的髒東西我見多了,小打小鬧並不放在心上。但是鬧騰歸鬧騰,若是誰傷了皇上的心尖子,我可護不住你們,且自己掂量着辦!”
千筱伊何人?那是皇上一早許了後位的安寧公主,便是同皇上青梅竹馬的蘇星月也沒能爭過她。得虧她心氣高,一直同皇上鬧着吵着,後來終於和親去了。誰也沒料到,皇上竟然這樣喜歡她,喜歡到縱然她已爲人婦,殺了她丈夫也要奪回她。姝賢妃如今手段狠辣,六宮無人不敬,卻又誰知,姝賢妃也是千筱伊手底下出來的人。
讓貞妃憂心的並非千筱伊那一份狠辣,而是皇上對她那一份情意。都說天子無情,只因情未至深處。眼見着姝賢妃這裡沒有門路,貞妃心中念頭一轉,卻又想起一個人來。
姝賢妃見她面色有異,但笑不語。
果然,一盞茶不到,貞妃便起身道:“我身子有些不好,先行一步。”
約昭華同恬昭儀皆起身送她,姝賢妃坐在軟榻上看她離去的背影,脣角是諷刺的冷笑。
“看貞妃這步伐匆匆,想必是又有什麼好去處了。”
“嗤,”恬昭儀聽了,嗤笑道:“約姐姐這話說得好新鮮,宮裡頭也就那幾個說得上話的。姝賢妃這裡容不得,自然是去茹妃宮裡頭了。”
“真是蠢貨!”約昭華不屑道,“難怪給了她這得天獨厚的身份,如今也不過仍舊是個妃。也不擦亮眼睛看一看,茹妃是靠着什麼才登了妃位。”
“她未必會輸,”姝賢妃嘆了口氣,幽幽道:“臨伊宮裡那位,錯就錯在太驕傲。只是若是她不驕傲,又哪裡有咱們的活路呢。”
約昭華一不留神掐斷了一枚指甲,*的鮮血沾在手心,難以拭淨。
姝賢妃又道:“論聰明,你們誰比能過先皇后?還是裝裝傻,也像一些。”
言至此處,二人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恬昭儀立時微笑道:“娘娘說的是,臨伊宮一直空閒着,什麼時候住進去了人,嬪妾從未聽聞。”
千筱伊站在臨伊宮裡,神色冰冷。她今日傳了一襲左衽素服,鬢上白花一朵,素面朝天,同這華美的宮殿格格不入。
臨伊宮內仍舊是同樣的擺着,連她走時梳頭的篦子都好好地擺在梳妝檯上。還有一根她曾遺留的髮絲,糾纏在梳齒上。
匆匆而過數年,一切竟然還像是她剛剛離去一般。那樣熟悉,卻又那樣陌生。這奢華貴重的臨伊宮,竟然已經恍如隔世。像是隔着一層水面凝視這裡,朦朦朧朧,不真切。
“奴婢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娘娘萬安。”身後有熟悉的請安聲傳來。千筱伊不回頭,摩挲着堂前的薰香爐,面目冷淡。
身後的聲音卻不放過她,不依不饒地糾纏上來:“皇上愛惜娘娘,吩咐了一切都不讓人動。娘娘且看,都是熟悉的物件兒。”
千筱伊終於回頭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地上的女子初初過了雙十年華。照理是最鮮活的年紀,在美人如雲的後宮裡,卻已然現了疲態。
她啓脣:“是你。”
地上的女子低着頭,“回皇后娘娘的話,是奴婢。”
千筱伊麪上顯出莫測的笑意,“怎麼,你替他做了這樣多事,如今竟還是做着伺候人的差事?添香,許是我應當喚你一聲,姬凝香?”
姬凝香身子微微僵住,“奴婢不知娘娘言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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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你若真不知,也是你的福分。姬凝香,濟濛國國君最愛的凝香王姬。誰能信,竟然在此當了個小小的宮婢。”
聞言,姬凝香終是擡頭,看向千筱伊,表情複雜。千筱伊頭上的白花被窗外吹來的風吹得瑟瑟發抖,本該楚楚可憐,她的眼神卻仍舊肅殺冷凝,即使國破家亡,依舊是貴不可犯的姿態。
姬凝香耳畔的耳墜子搖來晃去,劃出優美的弧度。“是,皇后娘娘果然聰慧過人,我裝得像極了,看破的也只有娘娘你並上姝賢妃。只是姝賢妃那裡,是我故意露了破綻。”
千筱伊走到供奉着的觀音像前,跪地,雙手合一閉上雙眼,聲音淡漠:“爲何?”
姬凝香從她身後站起來,左右被識破了,再裝下去也沒有必要。“娘娘聰慧,竟然還有娘娘你想不到的?”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故意露出破綻,許是因着這秘密一人擔着,太累太苦。同姝賢妃做盟友,是一樁好事。”
“千筱伊,你是很聰明。”姬凝香在她身後笑,卻笑得幾乎掉出眼淚。“你不該回來的,既然有心求死,你又回來做什麼?”
千筱伊睜開眼睛看觀音像,觀音拈着蘭花指,手託玉淨瓶,面容慈悲而憐憫。她本是該哭的,奇怪的是,到了這一步,反倒沒有眼淚。
是心如死水,無以言悲。
“我不能死在異國他鄉,”她道,“王朝,是我悲劇的開始。所以我要在這裡,結束它。”
更有一點,赫連宇害她悲慘至此,她怎能容他瀟灑世間?即使是隨夏侯燁而去,也要先將她受過的痛苦盡數還給赫連宇。
“真是可笑,我分明是應當疼惜皇上的,如今卻想再爲你下一劑猛藥。”姬凝香自嘲而笑,眼中淚已隱隱。“皇后娘娘難不成真的以爲,皇上能夠放過宛然王姬?”
千筱伊猛然回頭,雙眼不可置信地睜大。“你說什麼?!”
從腰封中掏出一枚玉佩扔到她身旁,姬凝香冷笑着道:“皇上一早吩咐人在路上候着,遐洉國君尚且戰死,他豈能容你二人骨血?宛然王姬就地斬殺,那頭顱帶回來的時候仍舊栩栩如生。蘭皙同黃鸝也被就地格殺,絕無活口。千筱伊,枉你一世聰明,竟然犯了這樣大的一個錯!”
宛然王姬斬殺……
千筱伊已經聽不進旁的話,腦中只餘下這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迴響。她目光呆滯地捧起那枚玉佩,邊緣上染着血跡。那是夏侯燁自小隨身帶着的玉佩,宛然出生後便一直給她帶着。他說,這玉佩能護宛然一生平安喜樂。
“平安喜樂…平安喜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不斷呢喃着那四個字,言至最後,竟然大笑出聲,狀若瘋癲。
玉佩猶在,卻何來平安喜樂?
“赫連宇!”千筱伊狠狠捏緊手心的玉佩,邊緣的紋絡深深嵌入手心,痛至麻木。“赫連宇!我要你血債血償!”她仰天長嘯,竟然落下血淚。
兩道鮮紅的血痕蔓延在臉上,顯得妖異恐怖。
姬凝香也大駭,顯然沒想到她竟然會傷心至此。見她落下血淚,姬凝香更是驚得三魂去了七魄。伸出手在千筱伊眼前上下掠動,卻無反應。姬凝香顫抖着道:“皇后娘娘,你……”
千筱伊卻忽然安靜下來,握着那枚玉佩護在胸口,露出一個恬靜的微笑。“天黑了,宛兒乖,早些安睡……”
“皇后娘娘……”姬凝香又試探着叫了一聲。
“別出聲。”千筱伊朝她的方向擺了擺手,目光不知落在何處,空洞而無神。“王姬剛睡下,描雲,將蠟燭點上。”
姬凝香面色驚恐,倒退一步,“娘娘,現下是白天!”
她卻不再有反應,只低了頭,抱着那枚玉佩不斷喃喃自語。
她竟然……瘋了……
“來人吶…來人吶!”姬凝香淒厲大喊,“傳太醫!皇后娘娘瘋了!傳太醫!”
紗幔裡頭聲音雜亂,姝賢妃從裡面出來,面色發白,眼中隱約有傷心。
約昭華因試探着問:“姝賢妃娘娘,裡頭……”
“皇上陪着……”說罷,她似極度疲憊一般,扶着織錦的手便出了臨伊宮。
宛然王姬的頭顱,是千筱傜親手焚燒的。不是沒有想過千筱伊知道後會有多傷心多難過,卻不曾想過,那樣冷靜淡然的千筱伊,竟然活生生被逼瘋了。
她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見到千筱伊的時候,她紅衣似火,站在長廊下,衆人簇擁,華貴不可方物。誰料殘破朝夕間,當年萬人爭捧的牡丹花兒,終於被踐踏成泥。
紗幔裡只剩下赫連宇抱着千筱伊,千筱伊還捏着那枚玉佩不斷喃喃自語。赫連宇臉上有難堪有不忍,他扳過她的臉,強迫她看向自己。“伊伊,你看着我!夏侯宛然已經死了!死了!”
千筱伊狠狠一個巴掌甩過去,面上煞氣盡顯。“誰給你的膽子敢這樣咒王姬,拖出去亂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