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侯夫人出自太原趙氏,祖父是赫赫有名的開國老將趙俊。當年因與壽春侯的祖父申齊爲袍澤之友,因而定下了兒女婚事。不想兩人竟畢生都只生得兒子,如此只得將婚約延續到孫輩。趙氏夫人在襁褓中與壽春侯訂婚。
怎料之後,趙俊將軍、他的兩個兒子、兒媳、一個孫子竟先後去世。偌大趙府,只剩下剛及笄的趙夫人一人。
見未過門的兒媳婦既失了父母、又無兄弟叔伯扶持,壽春侯之母、老侯夫人便不大願意再作這門親,軟磨硬泡地求老侯爺退婚。
老侯爺出於裨益不裨益的考慮,咬着牙答應了下來,命人準備了厚厚的賠禮,打算向趙家退婚。可壽春侯爲人正派,見不得這樣的勢利之舉,幾次勸他父母不要這樣。退婚之事便被暫時擱置。
但風聲卻傳到了趙氏夫人耳中,她在家想了又想,居然挑了一天親自上門,把先前申府所下的聘禮盡數歸還。那賠禮,更是一點也沒要。
“...當時我見她小小一個姑娘,也沒個叔伯兄弟的,就自己一個人上門來退聘禮,別提多可憐了。就出去勸她不要這樣,將來我們可以出府單過。”很多年後,壽春侯仍然記得當時的場景。
然而彼時趙夫人謝絕了他,“世子好意,我心領了。但婚姻不是光靠憐憫就能維持下去的。”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侯府。輾轉去託了她爺爺的舊時戰友,入宮請先帝賜她擔任趙府之主。
先帝聽後頗有些啼笑皆非,“也就是...女戶?”
她鎮定地點頭。
“可是我朝從未有這樣的事例。”
“那臣女就斗膽請陛下賜我爲第一人。趙府是臣女的祖父和父親、大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家,臣女不忍見它變成絕戶。也有信心可以管好闔府上下,做的不比男子差。”
“你祖父功在社稷,且你又有這樣的決心,朕倒也可成全你。可是...將來你要怎麼辦呢?有了這樣驚世駭俗的事,朕恐怕你以後連招贅都困難。”
“若果真沒有男子可以欣賞臣女,那臣女也只好欣然接受,孤身終老。”趙夫人爽朗道,“陛下,皇天雖生我爲女人,但我並不願把婚姻看作唯一的出路。”
大約是她的從容氣度打動了先帝,他居然真的下了旨,允許她成爲了國朝第一個女戶。
而後,在深宮中的陰皇后也輾轉聽到了她的事蹟,無限唏噓地對左右感慨,“她這性情,多讓人敬佩和羨慕。”另下了一道鳳諭,命京兆尹把趙府之前因絕嗣而充公的一切,全部歸還給趙夫人。
這樣一來,幾乎是變相地承認她與男子地位等高了。
京師之人從沒見過這種事,對此議論紛紛,各個等着看她的笑話,看她小小女子要如何打理偌大府第。
而趙夫人並沒有讓他們看到笑話。她管束府裡的奴婢、產業,井井有條。有時碰上不得不需要主人公出面的時候,亦落落大方地親身前往,直把趙府調度的宛如她爺爺在時。
“後來呢?”履霜忍不住問。
趙夫人臉一紅,在她額上戳了一指頭,“還問!在行宮時不是對你說了好多遍嗎?”
履霜不好意思地笑道,“可是我還想聽。”
壽春侯便慢悠悠道,“後來啊,我就愛上了她...”
趙夫人臉一紅,啐他道,“孩子面前,說什麼愛不愛的,害臊不害臊?”
壽春侯和他的四個女兒、還有成息侯都笑了起來。
唯有二姑娘申令嬅爽朗道,“再後來呢,父親就親自去向母親提親啦。”
履霜不由地看了趙夫人一眼。她笑道,“我知道,你在好奇我怎麼會願意?”見履霜點頭,她觸動往事,臉上泛上一點少女纔有的羞澀,垂頭不語。
壽春侯便溫柔地看了她一眼,接過話頭,“一開始她自然是不肯的。雖不明着逐客,但往往十天半個月也不搭理我一句,只晾着我在她家裡喝茶。可後來啊我去的多,漸漸也就熟慣了...”
“然後伯母就答應了?”
壽春侯搖頭,“你伯母爲人傲氣,哪裡能這麼輕易就回轉心思?”
“那...”
“我啊,就去請旨和你爹爹一同出使匈奴,促成和談。哪曉得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刺殺,幾乎死去。醒來只聽到有人在哭。”
趙夫人一向明快的臉上露出了局促的神色,“好了好了,別再說了。”
“爲什麼不說呢?這都是我要記一輩子的事啊。”壽春侯反手握住她的手,道,“那時她說,只要我醒來,怎麼樣都可以。就是這句話,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申令嬅笑吟吟道,“後來爹傷好了,去宮裡領功。先帝那時是要封他做將軍的,可他說‘只求陛下把趙姑娘賜婚給我’。當時先帝的嘴“啊”的一下就張大了。旁邊陰皇后也驚的站了起來。天家可一向是最喜怒不形於色的——”她又是學她爹少年時的語氣,又是學先帝張大嘴的樣子,句句說的俏皮,衆人不由地都笑了起來。
趙夫人臉上更紅,站起身道,“我去端茶水來。”
壽春侯溫和地看着她,“這些事叫丫鬟們去做吧。”
趙夫人沒聽,起身出去了。
履霜歆羨地看着她的背影,伏在了申令嬅肩上。
多好,她曾經遭過千難萬險,可一切都過去了,如今她過着最快活的生活。
時間慢慢地到了午時。壽春侯夫婦命擺飯上來。
成息侯被他們催着去坐上座,“噯噯”在那兒推辭着。
申令嬅在一旁有條不紊地指揮着丫鬟們上菜、上碗筷。一面又照管着她的三個小妹妹。
那三個女孩分別叫令婧、令妍、令婉。都是十歲不到的年紀,吵吵嚷嚷的。見父母在和人說話,姐姐又忙着指揮丫鬟們,鬧的更厲害了,直把飯廳的屋頂都要吵掀去。
履霜見了,把食指抵在脣上,輕輕地噓了一聲,又從懷裡掏出自做的小荷包,晃了幾晃,“誰乖乖地坐到吃完飯,姐姐就把這個送給誰。”
三個女孩見那荷包上繡着一隻栩栩如生的小斑點狗,一下子都愛上了,爭先恐後地住了聲,規規矩矩地坐了下來。
履霜見她們乖起來,眉目精緻的像娃娃一樣,心中更愛,忍不住撫摸着她們的頭髮,輕言細語地說起一些孩子愛聽的話。
令嬅忙完手裡的事,見到這一幕,笑道,“這三個混世魔王,比三十個男孩子還鬧騰呢。我們家沒一個管束的住她們的,如今倒聽你的話。”
履霜抿嘴笑道,“也不爲別的,只是我年紀小,她們願意認我做個孩子王。”
令嬅笑着啐了她一口,“都十五了,還充什麼孩子!”
履霜摟着身邊的令婧微笑,“左右比令嬅姐姐小,便還是小孩子。”
令嬅笑着上前去擰她,“好啊,這是在編排我老呢!”
履霜忙告饒,“再不敢的,求姐姐饒我!”
令嬅本就是同她玩笑,聽她求饒,順勢也就鬆了手。
履霜遂笑,“到底令嬅姐姐大方。要是我,是不肯饒的。”
令嬅笑嘆了一聲,“這樣會說話,怪不得你家裡人疼你。今兒個我也疼疼你。”招了手喚履霜上前,替她撥攏着因玩笑而略亂的頭髮。
趙夫人見了,不由地嘆息,“瞧她們姐倆在一起的樣子,活脫脫是嫺兒從前還在時的模樣。”
令嬅聽了,略微一怔,手也鬆了。
趙夫人所說的嫺兒,是她的大女兒申令嫺。兩年前遠嫁去了漢陽郡。履霜偶然聽成息侯嘆息過一次,那位大姑娘的性情,和她母親、二妹的爽朗截然不同,再靦腆文弱不過的。所以一直挾制不住丈夫,過的並不是太好。
履霜不欲見壽春侯一家神色落寞,開口笑道,“伯母、伯父、令嬅姐姐若不嫌棄,只管把我當作申家的第六個女兒吧。履霜雖不比嫺姐姐美貌溫雅,但閒來無事,幾句玩笑話還是會說的。”
申家幾人都笑了起來,半開玩笑道,“既這麼說,我們少不得認了你做申家人,從此扣在這裡。”
成息侯假意起身,“好好,承蒙申兄、嫂夫人看得起小女,這是她的福氣。我這就回去了。”
履霜嘟着嘴道,“爹——”
成息侯笑着坐了下去,“方纔是誰說要跟着人家的?這會子倒反悔了?”
履霜漲紅了臉,絞着衣帶低下了頭。
令嬅替她解圍,“霜妹妹的頭髮鬆了。”
她母親會意道,“你帶她去你房裡,拿抿子抿一抿。”
令嬅答應了一聲,攙着履霜轉進了內室。
成息侯注視着她的背影,溫和一嘆,“到底申兄家裡氣氛好。履霜在家對着我這個老頭子,是很少有這麼多話說的。”
壽春侯聽他話裡多有感傷之意,勸慰道,“你家裡不也有兩個差不多大的侄女兒嗎?讓她們一起多頑頑。”
成息侯搖頭,“都說孩兒肖母,我弟妹的性子...”
壽春侯見他話裡大有深意,想進一步問,趙夫人忙推了他一把,他愣了愣,隨即想到竇府前陣子的事變,心裡略微明白過來,嘆道,“一家有一家的難處啊...老弟你以後只管把履霜帶來我們家。”他撫着幾個小女兒稚嫩的肩,道,“我們令嬅啊,眼見着在家裡也呆不了幾天了。老弟你也只當送個好女兒來寬慰寬慰我們吧。”
成息侯一愣,隨即打趣道,“哎喲,這纔回京,就把嬅兒的親事定下了?在行宮裡倒沒聽你們說過,把我當外人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