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兩塊張開的巨石成平面狀,這是石化的嘴脣。
鋸齒狀排列的石刺,則是牙齒。
巨大的圓球是完整的頭蓋骨,兩個深深的凹洞則是腐爛殆盡的眼眶。
這個填滿了半個平地、與洞天天頂齊高的石雕,是個頭骨。
是什麼樣的怪物……
有這樣巨大的頭骨?
而且那石刺的鋒利程度,即使是腐爛石化了,也這般驚人。
若是這東西活着的時候……
謝琅琊腦中滿是「扶風大陸」物種的圖鑑,在靈臺中此起彼伏地閃爍着。
但是他想不出來。
任何一種現存的物種,都不可能達到這樣的體格。
謝琅琊按住嗡嗡作響的額角。
現在的關鍵是……
“叮!”
謝琅琊緊緊盯住那點紅光,在瞳子與紅光重合的瞬間,腦中響起一聲極其悠遠沉重的鐘聲。
這鐘聲彷彿來自時空之外,來自空間不存、時間未開的洪荒地帶,穿過難以言說的時空界限,直接震擊在他的靈魂之中。
應着這聲巨響,那點紅光停頓了一下,然後驟然放大。
“轟轟——”
空寂的洞天中,突然波盪開一陣沉重的轟鳴。
空氣中盪出清晰的波紋,呈半透明狀,交錯縱橫。
彷彿一個凝結了極長時間、從未被動過的護罩,突然發生了碎裂。
“咦?”那邊兩人發出一聲驚疑,想要穩住身形,卻發現那震顫直刺天靈,繞過肢體的感官,影響了經脈。
沉澱在經脈深處的真氣,都細碎搖晃了起來。
“琅琊?”連城雪含住一口真氣,穩住身法,想要邁步跑到謝琅琊身邊。
謝琅琊沒有應聲,也沒有回頭,只是一擡手。
他那個禁止靠近的示意,冰冷至極。
連城雪的腳步頓時僵住。
在她複雜的目光之下,謝琅琊握住凹洞邊緣粗糙的石面,身子探進那森森黑洞。
謝琅琊半身探入,彷彿一隻尋找歸巢的鳥兒一般。
凹洞裡面,不是普通的空洞。
一股空虛的、萬物不存的極致寂靜,瞬間包圍了謝琅琊的感官。
他探入凹洞之中的身體,彷彿跟整個世界都隔斷開來了。
那點紅光緩緩推進,在謝琅琊眼前放大。
光芒向上翻涌鋪展,覆蓋了他的天靈。
“嗡!”
謝琅琊法眼洞開,瞳子中浮現出咽喉花紋那妖異的紋路。
一聲轟鳴震起,幾乎將他的心臟裂爲兩半。
瞬間,無數破碎震盪的畫面如同泄洪一般,轟轟涌入了他的腦海。
那些畫面以無法形容的速度旋轉着,片片呼嘯,幾乎要將謝琅琊靈臺震塌。
他能看到紛亂交錯的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人間地獄,被砍得七零八落的破碎肢體,以及……
兩道撕裂般分開的身影。
他彷彿能聽到那哀絕的呼喊,兩個身影面容模糊,各執刀兵,周圍一片崩塌飛散的陰影,像是被連根掀起的大地、兜底撕裂的長空。
那兩個身影生生分開,兩隻拼命伸出卻沒有接觸的手,乍然隔離。
“咚——!”
謝琅琊滿眼都是那個畫面,天靈彷彿遭到一記重擊。
他身子猛地搖晃了一下,再一睜眼,滿眼都是瀰漫的紅光。
凹洞之中,吞噬一切的空虛感,團團包圍。
那是……什麼?
那些混亂的畫面,看不清一個人、不知曉一件事的畫面,爲何會讓自己……
心中涌起一股心死般的巨大悲哀?
謝琅琊僵硬地張了張嘴脣,想發出一聲嘆息,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聲帶彷彿被這黏稠的黑暗,封得死死的。
紅光開始回縮,一股尖錐狀的壓迫力鑽進謝琅琊的咽喉。
咽喉花紋滾燙扭動着,花瓣更密,吐露更加妖異的氣息。
“咔啦——”
一聲輕碎掠過謝琅琊耳畔。
他一仰頭,咽喉吸入了最後一點紅光。
他左面空蕩蕩的斷肩處,發出一記滾燙的震動。
謝琅琊一把拍住半面臉龐,微微渙散的血瞳,從指縫中透露出破碎的瞳光。
一股極其毒辣的熱流迅速與咽喉花紋融合着,像是在他的嗓子裡灌注了一道岩漿般。
謝琅琊輕吞着咽喉,熱流全部融合後,全身經脈突然狠狠一抽。
“砰!”
經脈劇烈震動了一下,熱流沉澱,流向四肢百骸。
他的左斷肩上,皮肉微微一動,扭出一片肉粉色的肉芽來。
“琅琊……!”
急切的呼喚聲,彷彿從最遙遠的地方傳來。
明明喊得聲嘶力竭,但謝琅琊只能聽到一絲飄渺的尾音。
“謝琅琊!你小子怎麼回事?!”
呼喚聲更響一層,同時,謝琅琊頭頂傳來一聲巨大的碎裂聲。
“咔嚓——!”
謝琅琊心中一震,腦中混亂的震顫驟然散開。
一道怪力直接揪住他的長髮,幾乎把他的頭皮都整個掀起來。
謝琅琊一下子被拉了過去,身體從凹洞中瞬間抽離。
虛空散去,身體真實的存在感,洶涌迴歸四肢百骸。
謝琅琊血液上涌,幾乎漲破血脈,立刻含住一口真氣壓了下去。
緊貼着他被拉出來的速度,一陣驚天動地的裂響轟然盪開。
“嘩啦啦——!”
一陣濃煙直撲謝琅琊臉面,將呼吸噎得錯亂。
謝琅琊身形一歪,血瞳迅速溢滿靈光。
他睜眼一看,那個巨大的頭骨,就在他眼前塌陷了。
方纔的碎裂聲,也是它發出的。
頭骨塌陷半邊,碎石將謝琅琊方纔所在的位置完全蓋住,堆起高高的廢墟。
無數根橫斷的石刺飛射下來,凌亂紮在廢墟里。
謝琅琊方纔還在失神,如果還站在那裡……
他腦中浮現出自己被扎得千瘡百孔的模樣,絕對不誇張。
兩張臉龐忽悠一下子,在他眼前放大。
“你是不是!”連城雪和霍霜君,一左一右吼過來:“有毛病?!”
謝琅琊耳廓一震,這倆人的聲音可比那巨大頭骨碎塌的聲音,震得多了。
“爲什麼怎麼叫你,”連城雪一臉嬌蠻,咬緊了貝齒:“你都沒反應?!”
謝琅琊捂住額頭,壓下嗡嗡作響的震痛,不顧洞天裡飄滿了粉塵,深吸了一口氣。
心臟彷彿被捏扁了一樣,發出劇痛,隨着呼吸通順下來,又漸漸恢復正常。
謝琅琊輕皺眉角,目光有些放空。
方纔……
那紅光是什麼?
謝琅琊突然感覺到一股細細流淌的熱流。
他尋向一看,伸手覆蓋了那久已斷裂的左臂處。
殘缺的左肩皮肉,燙了他的掌心一下。
謝琅琊摸到了一片新生的肉芽,柔軟細碎。
他微微睜大了血瞳。
這條惡魔的手臂,自從斷裂後,一直是死物。
是什麼樣的力量,帶給它新生?
謝琅琊眨了眨血瞳,一絲紅光劃過靈臺。
在他眼前,轟然碎塌了半邊的巨大頭骨,已經停止了轟鳴。
還有細碎的沙塵飛落下來,碎石滾落了一攤。
地面還在震顫,頻率極快,震得人無法站穩。
謝琅琊眯起血瞳,並不說話,安慰地拍了拍兩人的肩膀。
他從兩人中間穿過去,迎着濃煙籠罩的廢墟,走到頭骨旁邊。
從頭骨塌陷露出的空間中,一片白光從天頂上灑落下來,照亮了一片圓弧。
粉塵在空氣中浮游亂撞。
謝琅琊一腿擡高,踏在廢墟上,身子微微傾下。
他揮手打散濃密的粉塵。
那巨大的頭骨瞬間失去了形狀,石刺胡亂支楞、圓球粉碎一半,歪倒在地面上。
謝琅琊眼前,是頭骨中空的內部。
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圓球內部空蕩的空間。
方纔那凹洞中的虛空,是怎麼回事?
謝琅琊靈臺一閃。
紅光。
那紅光被自己吸收殆盡後,頭骨就恢復了原本的存在感。
謝琅琊捂住咽喉花紋,紋理間還流蕩着一絲熱流。
將萬物化爲虛空的能量,自己那咽喉花紋的力量……
那紅光與身爲「黑暗之地」能量總源的咽喉花紋,融爲了一體。
所以這個巨大的、不知何物的頭骨……
與自己這身「黑暗之地」的能量,也有關係?
所以那紅光,纔會對他發出呼喚。
可是目的是……
“只是爲了……”謝琅琊心中低語,握住還殘存着那無法承受的、極其巨大的悲哀感的心口:“讓我看到那些混亂的畫面?”
他感到一種鋪天蓋地的迷茫感。
那股瞬間刺入他心底的不知緣由的悲哀,讓他的思緒都有點混亂了。
謝琅琊擡起血瞳,皺起眉心,四下掃視着這片飛旋的濃煙。
……等等。
謝琅琊目光一停。
那是……
濃煙籠罩出一片灰濛濛的陰影,白光的照射更讓一切景象顯得迷離。
謝琅琊沉下心緒,血瞳聚光,鎖定了一點。
一道高出人身三頭有餘的陰影,斜斜插在廢墟中央。
冷不丁一看,還以爲是這個巨大的頭骨之中,凸出的骨刺。
那陰影的確非常鋒利,邊角閃爍寒光。
即使在細密飛灰的籠罩中,也能發出一股刺傷人眼的戾氣。
謝琅琊靜靜地盯着它。
驀然,他一甩衣襟,一步踏上廢墟高處。
碎石嘩啦啦滾落,在少年身後撞出又一層飛煙。
巨大的震碎聲過後,洞天中迴盪着一股細碎的、纏繞不絕的迴音。
像是細小的哭泣,又像是神經質般喃喃不絕的低語。
謝琅琊的耳廓中,塞滿了這般令人心慌的回聲。
他沒有其他表情,還是皺着劍眉,直上廢墟頂端。
白光照在他身上,幾乎映照出肌膚之下細密的血脈。
謝琅琊站在那道陰影面前。
灰霧遊離,彷彿是繞着那陰影起舞的鬼火。
那是一柄比謝琅琊高出半身的黑色長棍,表面紋理粗糙,覆蓋着一層厚厚的溶蝕般的膜。
那膜發出幽冷的暗紅色,像是海流般的鮮血凝固之後,吸附在那長棍之上。
長棍頂端有一個雕紋凸起,鼓起一個圓弧,成攀附狀整個抱住棍子。
謝琅琊再近一步,伸手觸了觸那冰冷的長棍。
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觸感,極致堅硬勝過一切鋼鐵,卻又隱約有一種肌膚般的細膩。
謝琅琊指尖一頓,一股刺痛的電流深深鑽進肌膚,直入血脈。
他的心跳微微一亂。
短暫的僵硬後,謝琅琊一把握住了那長棍。
他用力一拔,廢墟之下傳出一聲碎裂。
一股沉重的拉力拽着謝琅琊的手臂,被埋在廢墟下面。
謝琅琊血瞳一緊,冷酷的眼眸散發冷鐵般的暗光。
他微微壓下身形,蠻力一出,霍力拔動那棍子。
一陣瀑布般的嘩啦聲粉碎開來,廢墟瞬間削平一半。
濃煙涌起,在白光之中糾纏。
謝琅琊只覺壓力一輕,將那長棍完全拔了出來。
不。
不是長棍。
一片極其鋒利的、光是看一眼就覺得眼睛盲掉的寒光,顯露了原形。
謝琅琊將手中之物橫過來,橫擋眼前。
他瞳子一瞠,發出一團妖異的血光。
伴隨這血光,手中之物也震然一顫,發出一聲野獸低吼般的震動。
長棍,只是這東西的手柄部分。
連同長棍上方連接的、彎月形的鋒利刀刃,這東西至少有三個人身大。
這是一把死神般的,似是吸收了天地間全部戾氣的……
巨大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