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爹也不知道秦連彪怎麼就一根筋軸到了底。
旁的先不說,回家若是這麼簡單的事兒,他們早就回去了,哪裡還等得到現在。更何況,也不知道他怎麼就認定了這樣的世道,他們還能安安穩穩的走回老家去的。
幾次三番掏心掏肺的勸說毫無用處後,便不再理會他。
秦連彪面對秦老爹到底還有兩分懼意,並不敢十分放肆,更不敢獨自上路。實在沒法子了,只得捏着鼻子忍了下來,可心裡頭卻是別提多憋屈了。
尤其昨天上門,話都沒讓他出口,那兄弟幾個就攛掇着他跟着一道兒去汲水。
當時他就覺着這一家子莫不是瘋了,否則怎會起了這樣的想頭!
愁得一夜沒睡,結果果然如他所料。周家人最是奸刁十壞,就沒好人。
眼見秦連鳳一到家就鬧了起來,說句實話,心裡頭別提多暢快了。卻不防秦老爹竟說出這樣的話兒來,急得圍着他團團轉:“族叔,族叔,這可不成!咱們老秦家這麼些年可自來沒有沾過他們老周家一個子兒。旁的事兒咱們大人不記小人過,可這汲水可是全村的事兒,憑什麼就該當咱們做牛做馬!”
秦連彪想起往日在周家人手中吃的虧,說到最後,面上已然有了兩分猙獰之色。只話音未落,就被秦連熊一手拖到一旁:“彪哥,你這說的什麼話!”
秦連彪腳下一軟,一個踉蹌才勉強抓住秦連熊的手臂站穩身子,不由跳腳道:“老二,你說我說得什麼話!”
倒是打開了話匣子,不禁咬牙道:“你是知道的,這麼些年,牮屋拾瓦的,咱們何時收過他們一文錢。村裡有個什麼事兒,咱們可曾說過一個不字。臨了臨了,好麼,你瞅瞅,頭一個撇出去的就是咱……你就說取水吧,旁人家都是幾天一輪,偏偏就我,日日都要往山上去。我這都來來回回跌了多少跤了,骨頭沒跌斷那是我命大,我老子在天上看着呢!這會子又打量哄了咱們去汲水,他們倒是坐享其成。呸!美不死他們。”
秦老爹聽着秦連彪胡言亂語顛倒黑白,神色晦澀。
想說什麼,到底嘆了口氣,一個字也沒有多說,徑直往上房去了。
其餘一衆人自然紛紛跟隨,秦連鳳更是賞了秦連彪一記白眼,歡歡喜喜地趕着牛車往後院去了。
只有秦連熊留在當地,笑了一聲,朝着秦連彪道:“怎麼叫‘咱們’?彪哥,我記得你昨兒可是口口聲聲說死都不要去汲水,就怕死在半道上沒人收屍。怎的,今兒又改主意了?”
秦連彪語噎,隨後才勉強嘀咕道:“我這不是一時說順了嘴麼!”又拉着秦連熊,正色道:“我這不也是從沒把你們看外麼!到底咱們是至親,哪像那些姓周的,平日裡‘姑丈’、‘表哥’的那叫一個親熱。這會子出到事兒了,心裡頭到底打的什麼算盤,可就騙不了人啦!”
秦連彪說得興起,秦連彪卻是聽得心裡直膩歪。都是三十來歲的人了,怎麼還是這般沒有半點長進,連挑撥離間都做得這樣淺薄露骨。
秦連彪卻猶自不覺,說着話兒轉頭不見秦老爹,喊着“族叔”就要甩開秦連熊進屋去。
只他雖然人高馬大,卻還是比秦連熊矮了整整一個頭,何況六歲時就曾被剛滿三歲的秦連熊揍得還不了手,哪裡甩得開他。反而三兩下就被秦連熊打着旋兒似的請到門口,堵着大門,任他好說歹說都無濟於事,氣得拔腿就走。一路上更是賭咒發誓,再也不管他們的事兒了。
回到家更是把院門摔得乓乓響,“肉沒吃到,倒弄到一飽羊腥氣!”說着大步進屋,朝母親黃阿婆抱怨道:“族叔真是年紀大了老糊塗了,好壞都拎不清。還有熊老二,真他媽熊,胳膊肘往外拐,對我這個嫡嫡親的族兄吆五喝六的,顛兒顛兒的倒要去貼周家那些表兄表弟的冷屁股,我倒要看他能討個什麼好。”
盤坐在竹牀上的黃阿婆聽着就傷心了起來,“唉唉”地直嘆氣:“咱們孤兒寡母的四六不着十三不靠的,也不怪他們遠着咱們。”
“呸!”秦連彪大唾了一口,“近着姓周的,又能得什麼好不成!周家人骨頭縫裡都能榨出油來,可沒把他們當自己人看。”說着便興興頭頭地把一大清早被放鴿子的事兒說與母親聽。
黃阿婆聽得目瞪口呆,半晌嚅嚅:“不能吧,他們可是表親。你嬸孃這人可是一貫會貼孃家,好的壞的都要往孃家扒拉。”想了想,仍是不敢置信似的:“怎麼會這樣,這不是,餵了個養不熟的麼!”
“沒錯兒,可不是白眼狼!”秦連彪一拍大腿,又嗤笑道:“表親,都這光景了,親兄弟都靠不住,都一表三千里,這又算個屁。”說着又想起了什麼:“老三今兒也去了,說是他家那丫頭又活過來了。”又“嘖”了一聲:“請大夫抓藥,大動乾坤的,扔出去的錢,米麪都能買幾鬥了,鬼知道他們都怎麼想的。”
黃阿婆也想不通,這年頭,豬崽子都養不活了,死個黃毛丫頭又算什麼!
可她來來回回說了好幾次,那家子誰都不拿她的話當回事兒,就連一貫對她尊敬有加的姚氏都衝了她一句:“孩子是我們這些當孃老子的生的,是好是歹都是命裡註定的,如何能不管她。”
聽聽這話,真個叫她說不出話兒來。原來還高看她到底詩禮圩讀書人家出來的姑娘,大度知禮,就是拿得出手。現在才知道,竟是讀書讀迂了,竟還不如她這個大字不識的鄉下婆子來的通透。
忍不住嘆道:“那家的椒丫頭原先我瞧着還好,哪裡知道竟是個討債的,作孽呦!我也勸過你嬸孃了,這樣的丫頭留不下來的,就算這會子勉強留住了,可她命裡就是來討債的,等她討完了債還是要走的,何苦來哉呦!可她又哪裡把我看在眼裡,哪裡肯聽我的話。”
搖了搖頭:“到底你嬸孃這一輩子順風順水慣了,何曾經過事兒,遇事自然拎不清。”又忍不住落淚嘆息道:“到底她好命,哪裡像我,青年守寡,勤扒苦做把你們兄妹拉扯長大,從沒享過一天福。眼看着就要絕戶了,等我死了,怎麼去見你爹……”
秦連彪本就心裡窩火,見母親沒兩句話就又開始戳他的心窩子,越發覺得沒意思,丟下句“有事兒”,擡腳就跑了。只留下大大小小几個女兒繼續聽着黃阿婆絮叨着少說也說了成千上萬年的家史。
而秦連豹出了門,沒幾步,就又走到了離家不過十來丈的秦家小院前。擡手就要敲門,可想起剛剛說的話,別過臉又擡腳往東走。
不知幾個來回,卻是下定了決心,這回若他再不能說服這一家子,姓字倒過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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