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輕到幾乎聽不見的喃喃低語聲,可聽在羅氏耳中,卻如同炸雷響,腦子裡瞬間快閃過無數五顏六色的畫面,心裡頭更是直接噼裡啪啦地炸開了花兒。
整個人當下就僵在了當地。
而跟在羅氏身後,方纔還盯着那黃氏不明所以的花椒,眼睛雖還盯緊了黃氏,可眼珠子已經都快瞪出眼眶了,小嘴也歪了。
只一貫五官六感俱都靈敏的花椒此時已經根本感覺不到自己的眼耳口鼻身意了,就連淋漓即將滴落的口水也感受不到了,只心靈感應般的,感受到了羅氏渾身的僵硬。
花椒想都沒想,就下意識地伸手去握羅氏的左手。
卻被羅氏從來溫暖乾燥柔軟,天生就自帶着撫慰功能,此時卻觸手冰涼僵直的“媽媽的手”,唬了一大跳。
六感瞬間就被拉了回來,花椒收回既要脫眶而出的眼珠子同快要滴落下來的口水的同時,已經把羅氏的左手捧在了手心裡,又習慣性地低下腦袋,用臉頰蹭了蹭羅氏的手背。
或許是有溫暖瞬間從掌心蔓延開來的緣故,也或許是母女間真有心靈感性的緣故,羅氏的三魂七魄漸漸歸位,慢慢回過神來。
說時遲那時快,其實這也不過瞬間光景罷了。
那老婦人仍舊撲在羅氏懷裡無聲悲慼,搖搖欲墜。
跟着羅氏一道出來的茴香、丁香同香葉也已站到了羅氏身後,茴香也已經握住了羅氏的右手。
之前一左一右攙扶着老人的那兩位中年婦人也哭天抹淚地走了過來,一位架着老人不停地勸慰,一位順勢就要伸手去握羅氏的右手,卻被茴香搶了個先,只能拿帕子點着眼角的眼淚,目不轉睛地望着羅氏,又驚喜又哀慼地喊了聲“姑奶奶!”
說着眼淚就又落了下來,還道:“姑奶奶,我們總算找到了你了。”
伸手扶了把還埋頭在羅氏懷裡的老婦人:“姑奶奶,這是你娘啊,她找了你半輩子,還以爲這輩子都不得相見了,總算老天開眼啊……”
這位看起來已經四十左右的方臉婦人一開口,就把羅氏同花椒姐妹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羅氏同花椒俱是面無表情,茴香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雙手下意識地握緊。
香葉也傻了,她開年已經十一歲了,自然聽得懂這方臉婦人說的話。
可真是因爲聽得懂,她才傻!
畢竟她從來不知道俞阿婆只是羅氏的乾孃,也從來沒想過明明羅氏姓羅,可方良方慶卻姓方。
當然,她這會子也沒想到。
只覺得腦子裡一片漿糊。
丁香雖也一團亂麻沒理清楚,但她的行動力從來都是最快的那一個。
還不待衆人反應過來,就已是撒丫子往西羣房喊人去了。
腦子裡更是飛快地轉,她到底該怎麼說?
有人來認三嬸做姑奶奶?
俞阿婆姚氏諸人聽了丁香抑制不住的“悄悄話”,自是炸了鍋的。
圍裙都沒摘,杜氏就扶着秦老孃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外奔,沈氏扶了已經快要臨盆的郭氏,姚氏則是一路走一路囑咐丁香:“趕緊的,去東頭園子裡找你杜家二舅三舅,請他們趕緊把你祖父、父親、叔叔都找回來……”
丁香難得被姚氏派上這麼大的用場,自是激動地飛起,大聲應“是”,一溜煙穿過正院就穿過東跨院往東頭園子裡。
請正在地裡頭翻曬陰土的杜二舅杜三舅幫忙,趕緊把家裡頭或是正在外頭看地或是正在外頭應酬的頂樑柱們俱都找回來,家裡出大事兒了。
而這廂姚氏自然也顧不得丁香沒有半點女兒家的儀態了,只走到半路上,就瞧見院子裡彷彿還站了兩三位中年男子,腳步一頓,就喚了緊跟在她身邊的芽兒:“芽兒幫伯孃一個忙,先去東頭書院裡,把你文啓哥叫來招待客人,再讓你石頭哥去趟舅公家,請他老人家過來支應一會兒……”
芽兒連連點頭,也甚的都沒想,就應聲去了。
姚氏遲了一步,待她長吁了一口氣,覺得沒甚的需要囑咐了,纔過來正院。
一院子的男婦已經被秦老孃同杜氏諸人讓到正廳、花廳去了。
姚氏徑直去了花廳,隔着老遠就聽到了連續不斷的哀哀慼戚的哭聲。
待走近一看,羅氏正站在上首右側的太師椅前,花椒、茴香還有香葉都緊緊跟在她身邊。
還有一位面生的中年婦人也站在羅氏的身側勸慰着甚的。
再一細看,原來羅氏正被坐在椅子上的一位老婦人攔腰抱着,哀哀哭聲就是從這老婦人嘴裡發出的。
而上首左側,秦老孃端坐其上,正同坐在下首的兩位中年婦人說着甚的,杜氏同沈氏忙着上茶,郭氏忐忑不安的坐在右側下首。
一見姚氏跨進門檻,就長鬆了一口氣,扶着肚子站了起來。
身旁的香葉感覺到動靜,忙轉過身來一臉緊張地攙着郭氏的胳膊,又在姚氏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架着郭氏坐了下來。
姚氏已經上前見禮了,只那老婦人還在抱着羅氏哭,方纔一直嘴脣翕翕只說不出來話兒的羅氏已經勉強能夠說出話兒來了,即便不知怎的聲音忽的就啞了,卻仍在木木地勸慰着,“別哭了”三個字兒顛來倒去的說,只是那老婦人看起來是半個字兒都聽不進去的。
而看着姚氏進來,正在同秦老孃低聲說着話兒的那兩位中年婦人就站了起來,同姚氏行禮打了個招呼,就自我介紹。
那位方臉的中年婦人已是自稱自己是羅氏的孃家大嫂了,另一位皮子有些黝黑的婦人亦是道:“我是我們家姑奶奶的孃家二嫂。”
說着兩人又長篇大套的說起了羅氏當年走丟的往事來。
花椒也張着耳朵聽得仔細。
花椒並不知道羅氏到底是怎的流落到方家的,但只看石頭小和尚芽兒諸人,還有羅冀文啓,就知道這其間必是苦難深重的。
但直到這一刻,花椒這才知道,當年方纔四歲的羅氏或許是跟着爹孃同兩個哥哥去外縣走親戚的時候在官道上意外失落的。
也不知道怎的,騾車行在官道上,落在後頭不遠處的一列車隊忽的出了事兒,七八匹騾馬瞬間散亂奔逃。
混雜喧囂,塵土飛揚,人、車、馬蹄亂成一團,簡直伸手都不見五指。
家裡的騾馬也受到了驚嚇,撒腿就往前衝,力氣太大,想勒都勒不住繮繩,不知過了多少辰光,估計是跑累了,騾子這才漸漸慢了下來。
被顛的七葷八素的一家子這才鬆了一口氣,當孃的一轉身,才發現女兒丟了。
自然回去找了,而且一連找了三天,卻是半點兒音訊都沒有……
那個自稱是羅氏大嫂的方臉婦人說到這裡就又哭了起來:“……姑奶奶就這麼丟了,我家婆婆自此再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時常半夜驚醒都在哭,說自己不應當把姑奶奶弄丟了,她這日子也沒甚的過頭了,這條老命也不用留着了……”
在座的泰半都是當孃的,尤其郭氏這會子還正懷着孩子呢,聽到這樣的往事兒,哪個不跟着眼眶發紅的。
就是花椒、茴香同香葉聽着心裡頭都酸酸的,茴香更是鼻子一酸,眼淚都下來了。
卻是替羅氏心疼的緣故,緊緊地挽着羅氏的手臂,不住地安撫她。
只羅氏卻是直到這會子耳朵裡都在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大夥兒都在說些甚的。
但花椒已經回過神來了。
卻有一重疑問涌上心頭。
這年頭,想要找到失散將近三十年而且半點音訊的兒女父母,談何容易!
那可不是伶仃洋裡頭撈針的事兒,而都是太平洋裡撈針了。
他們可究竟是怎的找來的。
尤其,這裡頭怎的還有這黃氏的事兒!
花椒這心裡卻是想不通的。
而花椒能想到的,秦老孃同姚氏杜氏自然亦能想到。
這倒不是甚的信不信任的事兒,而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一切原委自是要弄清楚的。
秦老孃就直言問道。
……
而此時前頭正廳裡,文啓已經在招待客人了。
因着此時正是縣試的辰光,秦連豹自是要去蓮溪給具保的考生當堂認保的。
家裡的學塾雖然停了課,但秦連豹並未將小小子們放出去溜,而是讓文啓幫着看顧一衆兄弟,繼續照着素日的作息溫習功課。
而這撥小小子中,能叫姚氏遇事兒頭一個惦記的,也就是文啓了。
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兒,卻是想都不用想的。
而芽兒奉了姚氏的話去傳話,雖說小丫頭素來話不多,從來跟着花椒姐妹轉,說一不二的,可經過一年多的休息學習,如今做事兒早已有條有理,說起話兒來也句句都在點子上。
招手把文啓同石頭一一叫了出去,一句多話都沒有,徑直就同他們道:“家裡頭來了客,有男有女,說三伯孃是他們家的姑奶奶,估計是來認親來了。大伯孃讓我來找文啓哥去招待男客,還讓石頭哥去把老舅公請來支應一番,直到老爹伯伯們回來。”
文啓同石頭聽了自是一愣的。
只不過這會子已是沒有工夫叫他們愣神了。
文啓就朝着芽兒一點頭:“謝謝芽兒妹妹,我這就去”。
說着就轉身回去同小麥交代了一聲,讓他看好兄弟們就徑直尋到正廳去。
也是想都沒想,頭一個託付的就是小麥。
撣了撣衣裳,一進正廳既躬身行禮,只說自己是秦家的侄兒,家裡頭長輩俱都外出了,恕他不恭,敬佩貴客。
而石頭更是撒丫子一路飛跑。
其實比起跟他好到恨不得同穿一條褲子的小和尚並不一樣,小和尚那就是個機靈鬼,可石頭卻素來都是個不大會拐彎兒的。
哪知道今兒卻一下子就跟開了竅似的,機靈了起來,出了門卻根本沒有往西拐徑直去老舅公家尋人,而是先跑了趟斜對面的水碓磨坊。
因着蓮溪的傳統,小孩子不能進去碓房的緣故,也不敢驚擾正在舂米、打風車的鄉鄰們,生怕出事兒,找了一圈兒,就問了個正在篩糠的婦道人家,上前行禮大聲道:“伯孃好,勞問周老舅公在不在屋裡?”
一大一小互相之間雖不認得,可既是孩子這樣懂事兒,那婦人也是趕忙歇下手裡的活計,笑着一點頭:“在在在,我去給你請過來。”
說着就進去把老舅公請了出來。
老舅公如今已經恨不得把這水碓磨坊當家了,日(日)都要過來忙活一番,不僅是因着他的長子已經被秦老爹介紹出去做事兒,同杜大舅一樣,也在給人家執掌白芹園圃,人稱一聲周管事的緣故,也是他實在愛護這百里蓮溪上頭數一數二碓房的緣故。
只老舅公聽說有人找,一見卻是石頭,自是想不明白他能有甚的事兒要找自己的。
腦子裡已是翻了一圈兒了,石頭卻是直接就將芽兒方纔的話兒重複了一遍,竟是不差幾個字兒的。
老舅公聽着自是大吃一驚的,秦家的這些個私密事兒,是從來沒有瞞過他的,趕忙抹了把頭臉,撣了撣身上的灰糠就跟着石頭去了秦家。
正廳裡,文啓已經同那三個完全可以給他當老子的中年男子應酬起來了。
雖然也不過片刻的光景,但文啓已經鬧明白他們的身份了。
一見老舅公進來,就同他介紹道:“這位是呂大叔,這是呂二叔,這位史大叔是幫着呂家兩位大叔尋親的貴人。”
說完就給老舅公上茶,在一旁垂手服侍着。
老舅公就拱手上前寒暄,一壁同三人說話,一壁等着秦老爹等人家來。
卻沒想到頭一個趕回來的竟是在保嬰堂裡忙活着的秦連熊。
外出尋人的杜二舅路過保嬰堂時,順道就進去告訴了一聲。
秦連熊一聽,將手裡的活計一通安排,就跑了回來。
文啓耳朵一動,就告退着迎了出來。
又把事情經過同秦連熊說了一回,尤其還加了一句:“那位史大叔的內人正是三嬸在方家一道做事兒的姐妹。”白糖酥說多事之秋,之前事端剛剛平復,現在又有親人出了車禍,現在都在重症監護室,心裡真的好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