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幹練男子,恭恭敬敬的奉上拜匣,自稱是新安知府的幕僚,是奉知府何大人個人的名義過來拜謝秦家的。
秦老爹同秦連熊兄弟自然詫異。
對於來人同拜匣中的拜帖,倒是沒有存疑。至於這來意麼,既是新安知府,左不過爲了心腹大患“單隻手”,可這拜匣中的整整兩頁禮單,以及這一個“謝”字兒,又是從何說起的!
何況誰都不曾料到,這才幾天的光景,新安知府竟然已經得知此事兒了。
而這位幕僚除了帶來了一大車的謝儀外,還帶來了新安知府的名帖同親筆信。
看過書信,闔家這才知道,原來多年前,新安知府有一摯友同窗,才華橫溢、淑質英才,卻在弱冠之年,不幸殞身於“單隻手”之手。
是“單隻手”帶人綁架了新安知府的這位途徑運河的摯友及其家人,因爲消息傳遞遲滯的緣故,導致遲遲沒能收到贖金,“單隻手”憤而撕票,還在運河上大肆宣揚,以達到他殺一儆百的目的。
所以新安知府曾立下過重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替他這位摯友報仇,剿滅“單隻手”及其同黨,以慰摯友,以及所有被“單隻手”殘害的無辜百姓的在天之靈。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十餘年。舊年終於有了這樣的機會,卻因着他低估了人性,被“單隻手”望風而逃。這一年多來,他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卻沒想到秦家竟然生擒了“單隻手”,不但避免更多的無辜百姓遭他毒手,也替他完成了多年的夙願。
還道請秦家原諒他不能親至道謝……往後有甚的用得着他的地方,一定萬死不辭……
闔家愕然,再沒想到所謂的新安知府新官上任,三把火併做一把燒的這把綿延運河數百里的大火,竟是源自於這段塵封的往事。
說實話,確實是肅然起敬的。
畢竟之前的傳言可不是這樣好聽的。
秦老爹沒做任何遲疑,就收下了禮單同名帖,還索性將秦連彪的事兒同這位幕僚提了提。
自然不是指着新安知府徇情枉法、網開一面,不說秦老爹根本不可能行這樣的事兒,只說秦連彪何嘗值得秦家這樣違背良心道義行事兒的。
只道待過些日子,家裡頭會派人過去新安府,探望秦連彪最後一面,希望知府大人給予方便。
而這話一出,饒是新安知府派來的這位心腹幕僚再是精明幹練,也不由有些傻眼,不敢置信秦老爹竟當場就將這完全可以用在褃節兒上的人情據這般潦草的用了出去。
他自然不相信秦老爹會不明白人情這東西,用一次就薄一次的道理。
不禁在心裡暗自點頭。
人情債難還,這務本堂秦家果然如他所聽說這般家風清正、光風霽月。
鄭重應諾。
秦老爹看着也鬆了一口氣,又奉上回禮,親自送了這位急着回去覆命的幕僚離開。
李巡檢遲了一步趕過來,聽說後亦是唏噓不已。再沒想到傳的大江南北沸沸揚揚,說白說黑,簡直比說書還熱鬧的運河剿匪記,竟是這麼個緣由。
不由同秦連熊大讚:“這位新安知府確實是負氣仗義之人,也是性情中人。”
秦連熊也很感慨,默默頷首。
可心裡頭想的卻是,也不知道秦連彪到底做了多少泯滅良心的事體……
李巡檢已是一拍腦門:“看我這記性!”
他這趟過來,其實是還有事兒要知會秦家人的。
不過卻是報憂來的。
雖然這幾天來,他在諸多場合都對秦家拿下“單隻手”一事兒的豐功偉績避而不談,滿崇塘最不缺的就是腦袋瓜靈醒的聰明人,大夥兒看在眼裡,自然多多少少能夠領會他的意思,雖然大多數都鬧不明白這裡頭的緣故,但上行下效,滿崇塘對於秦家已經言過其實的議論,確實冷了冷。
可這隻限於這些個消息靈通的鄉紳商賈,而那些個老百姓卻仍舊沒能消停下來,而且對秦家的好感度是直線上升的。
執掌崇塘巡檢司多年的李巡檢大概能夠明白,這份好感度,除了源自於發自內心的自豪感之外,往深裡說,其實真正的來源,還是腳踏實地的,老百姓對於安全安穩安定生活的希冀。
可架不住這時機不對呀,老百姓們對於秦家的好感無處宣泄,結果就放錯了地方。
受益者不是秦家,也不是老百姓自個兒,竟是崇塘九甲十甲的各家賭坊。
這叫人上哪兒說理去。
可這確實是人眼都能看出來的顯著變化。
各家賭坊爲秦家小字輩鄉試開設的盤口上,下注者越來越多,而且下起注來亦是越來越兇。
就連被李巡檢暗中警示過的一衆賭坊東家都感覺似乎控制不住了。
李巡檢自個兒也有些傻眼,可都到了這會子了,滿崇塘老百姓的勁頭都被調動了起來,再來因勢利導,或許已經遲了。
秦家闔家聽說後不禁苦笑,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去阻住一衆鄉鄰們。
好在的是,眼瞅着放榜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各家賭坊必然就要關閉盤口了。
而那些個賭坊或是確實感到了壓力,或是懼於李巡檢的壓力,放榜前兩天,就紛紛不動聲色的關閉了盤口。
可是放榜之後的結果究竟會如何,就連各家賭坊的東家,以及李巡檢都拿捏不住的。
就在這樣又忐忑又巴望的複雜情緒中,喜報傳來,大堂哥同六哥俱都榜上有名,二堂哥同三堂哥略遜一籌,暫且未題。
已是極好的結果了,二堂哥同三堂哥俱都心悅誠服。
他們早在出場之後,就已經相互看過各自默記下來的卷子了,大堂哥同六哥不管是在破題上,還是在知識的儲備上,確實比他們強了不只一點兒的。
至於鄉試解元方案首,不,現在應該稱呼爲方解元了,那就更不消說了,已經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了。
只他們兄弟四人,甚至於秦連豹秦連鳳都覺得這個結果意料之中。
可一騎騎報子將喜報傳到崇塘,滿崇塘就又炸鍋了。
今科崇塘之上並不單單秦家四兄弟參加鄉試,可真正高中舉人的,卻只有秦家兩兄弟。
當然,這都不重要。
關鍵是雖然原先押注二題二不題的百姓尤其多,畢竟保險起見嘛!
可隨着秦家生擒了名震運河的“單隻手”,老百姓們的情緒被調動,紛紛開始加碼下注,而且一窩蜂的,就跟一根筋抻着了似的,想都沒想,就把原本最爲冷門的四考四題的賠率越拱越低。
結果這樣一來,原本最爲熱門的二題二不題的賠率反倒高了起來。
李巡檢聽到消息後,來不及去請教道賀,先遣了巡檢司裡的弓兵去九甲、十甲維持秩序。
誰敢願賭不服輸,因此鬧事兒的,只管將人扣下。
不過,倒是出乎了戰戰兢兢的李巡檢的預料。
雖然也確實有指着坐享其成,偏偏不但沒立場還輸不起的傢伙們,對秦家小字輩頗爲微詞,覺得二堂哥同三堂哥這兩個沒出息的竟然落榜了,不但害得他們沒能贏回銀子來,還倒輸了一注銀子。
可這樣痰迷了心脂油迷了心竅的玩意兒到底少數,泰半老百姓,贏了的自然高興,可輸了的也不至於就持不住。
也算是意外之想了,李巡檢同秦家闔傢俱都鬆了一口氣。
只闔家還未將這個好消息完全消化,李巡檢又鐵青着臉過來了,不用說都知道必不是甚的好消息。
此時秦連熊已經銷假往保嬰堂去了,秦連龍倒是在家。
因着這些年來,家裡頭本就同李巡檢交情莫逆,何況他們多多少少都知道李巡檢的爲人,不拘小節,有着習武之人特有的豪爽,朋友兄弟之前也喜歡開個玩笑,以示親近,如今雖然成了兒女親家,可卻更是通家之好,秦連龍面對李巡檢,自然更多了兩分隨意,就直言不諱地道:“怎的,崇塘出事兒了嗎?”
李巡檢就搖了搖頭:“崇塘挑事兒的那幾個王八蛋都被我逮起來了,如今大夥兒都在猜測咱們家還會不會開流水席,且沒空尋事兒。”
秦連龍聽着放下心來,正打算打趣他兩句,就聽李巡檢說:“你知道那‘單隻手’這幾個月都藏身在哪兒嗎?”
秦連龍一愣:“不是去了長塘湖,跟‘小白龍’一夥兒麼!”
“那是後來的事兒!”李巡檢就一拍巴掌,又問秦連龍:“你還記得塘橋鵝湖的秦氏嗎?”
秦連龍想說自然記得,不就是那年還“紆尊降貴”,想同自家聯宗,不是,想叫自家歸宗的那個秦氏麼!
只李巡檢還不待他開口,已是道:“誰都不曉得,‘單隻手’那夥人竟就藏身在鵝湖秦氏的族長家裡頭,一躲就是兩三個月,我估摸着,咱們家的內情,說不得就是他們透漏的!”
饒是機敏如秦連龍,一聽這話都半晌方纔回過神來,待回過神來後,當即橫眉立目:“怎的?鵝湖秦氏竟敢通匪?”
李巡檢卻笑了起來,撫掌道:“不錯,就是‘通匪’!”還道:“茲事體大,知府衙門已經派人往鵝湖勾人去了,罪名就是‘通匪’!”
這回換成秦連龍面色鐵青了。
自打當年鬧了個紅臉,他們家同鵝湖秦氏基本就再無交集了。而用“基本”二字兒,是因爲鵝湖秦氏還有一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男子逢年過節就要登門,稱呼秦老爹、秦老孃都是“叔叔”、“嬸孃”。
到底上門是客,何況他之後也不曾說過甚的出格的話兒,更沒做過甚的出格的事兒,闔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凡過來,必然奉爲上賓,回去時,也必會加倍的回禮。
哪裡知道這個甚的鵝湖秦氏還記得背地裡坑自家一把。
既是如此,那可別怪他遷怒!
不過,到底氣過之後,也就罷了,不管那鵝湖秦氏是姑息養奸也好,還是蓄意通匪也罷,總會得到他們應得的報應的。
而相較而言,秦連龍更關心的是自家的“耗子洞”到底在哪兒,“單隻手”及其同夥到底有沒有吐口。
“還沒審出來!”李巡檢又搖了搖頭,不過也道:“你放心就是,我還真不相信這些人的嘴能這樣緊,還有知府衙門的司獄問不出的話兒。”
只是話雖這樣說,饒是時序到了九月上旬,秦連豹一行回來時,蓮溪方面仍舊沒有好消息傳來。
不過他們的歸來,對於短短半月光景,經歷了這麼多生死瞬間的秦家來說,自是頂好的消息。
慶祝過後,家裡頭花了一晚上的工夫,把一干大事小情告訴給秦連豹一衆人聽。
自是又怒又怕,一身的冷汗。
尤其秦連豹同秦連鳳,再沒想到秦連彪都落到這般的境地了,還記得捅自家一刀,可真是用心良苦。
秦連豹在打量過秦老爹秦老孃的氣色後,目光更是直接落在了坐在六哥身邊的花椒身上,心裡頭是止不住的後怕。
而大堂哥也是這才知道爲甚的不過一月不見,左氏竟然眼看着瘦了這麼多,眼瞼下頭都青了,原來是受了驚嚇的緣故,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就坐到了花椒身邊,摸了摸她頭上的雙螺髻:“我們椒椒真勇敢,還怕不怕?”
花椒自然不會說自己午夜夢迴的辰光,還是會想到那汪觸地反彈的鮮血,何況正如羅冀所說的那般,她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兒,不應該有負擔的。
想着不由看了眼也正在看着她同大堂哥說話的羅冀,笑了起來。
有些感動或是出生入死,有些溫暖抑或就是這樣簡單。
朝着大堂哥搖頭:“我不怕,就是氣。”
大堂哥笑了起來。
那廂秦老爹看了眼嘟着小嘴的花椒,臉上也露出笑容來,只很快斂住,同秦連虎兄弟五個商量道:“我的意思,既是老三同老五回來了,那你們抽空去趟新安府罷,說不得就是最後一面了,總要做個了斷。”
說着還道:“還有,問問隔壁袁氏怎的想,若是她們娘幾個有意的話,也捎上她們吧,好歹見一面。”
這話一出,自然又是一室的靜謐,只花椒同丁香、香葉面面相覷,這才齊齊意識到,她們已經有些日子沒見紅棗姐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