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鐸沒有回答,撿起半截筆,蘸墨把剛寫過的都塗黑。
顧采薇見他的舉動,心疼不已,連聲說:“不用塗不用塗,我不看,明天早上燒了就行。”
這敗家子!她本來還想讓他寫兩面,結果他非但寫一面,還寫得那麼寬鬆,還得浪費墨塗黑,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宋鐸不聽她的,慢條斯理繼續手裡的動作。
顧采薇無可奈何,氣鼓鼓地看着他,然後越看越不對勁:“筆怎麼了?怎麼這麼短?”
“斷了。”宋鐸忘了他一眼,眼神彷彿在說,看你買的劣質貨。
顧采薇都要氣炸了。你是用筆啊還是吃筆啊!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刨根究底,是宋大爺出的錢。人家有錢,就是願意扔水裡玩,她一點兒脾氣也沒有。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她小聲嘟囔道。“我要睡覺了。”
宋鐸眼神都懶得給她一個,專注地塗着宣紙,好像陷入了沉思。
“有什麼秘密,給我我都不看。”顧采薇這次聲音大了,“知道越多,死得越早,哼!”她恨恨地翻身對着牆。
宋鐸放下筆,熄滅了油燈。
顧采薇睡了大半夜,現在睡意全無,加上她心裡有事,翻來覆去地翻身,牀板吱吱作響。
“表哥,你睡了嗎?”許久,她小聲問道。
“睡了。”宋鐸的聲音平靜無波。
顧采薇:“……”
算了,還是告訴他吧,省得自己心裡有鬼,睡不着。
“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說。”
“今天,不,昨天了,我去鎮上趕集的時候,聽人說……聽人說,三皇子跟匈奴勾結,把軍事佈防圖送給匈奴了,被抓起來了。本來要跟匈奴打仗的,現在也打不了了。咱們底細人家都知道了,還打個屁。皇上要議和,匈奴要了很多糧食,皇上很生氣,現在在查軍隊裡的奸細……”
宋鐸心中又驚又痛,事情竟然發展到如此地步了!比他預想的還要壞!
鎮定,他對自己說,雙拳在身側握緊,青筋暴起,掌心裡濡溼一片。
他用聽不出異常的口吻問:“這確實不是好消息,但是跟我有什麼關係?”
黑暗中,顧采薇做出了一個“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的不屑表情,氣鼓鼓地說:“裝唄,你就繼續裝。如果真跟你沒關係,你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我要睡了。”
她拉過被子蓋住腦袋,不到十秒鐘,又憋得難受,踢開被子。
空氣沉默而窒息。
顧采薇聽見宋鐸加深加重的呼吸聲。
她幽幽地說:“我知道,你覺得我傻,我確實很傻。”
她帶着現代的觀念、學識,來到這個時代,卻發現在這裡沒有任何融入的切口,沒有任何用武之地,像個傻子一樣遊離於這個時代之外。
她不懂這邊女人的價值觀,不會女紅,沒讀過女四書,她在這裡,也就是活着,緊緊是憑藉本能活着,而不知道爲什麼。
宋鐸覺得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喑啞而壓抑,然而一字一句,清晰而有條理。
“我不懂你的世界,可是我知道那很複雜。你家世良好,可能是世家子,也可能是名門之後。”
宋鐸的心,猛然收緊。
顧采薇繼續說:“這些,可以從教養中看出來,還有,”她輕笑,“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爺樣子裡,我也看得出來。”
她沒說的是,氣勢,這纔是最重要的。他根本就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宋鐸想,他明明以不肯多用下人而著稱。
“你是個軍人。”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帶任何猶疑猜測。
宋鐸本來微閉的雙眼驟然睜開。
“你坐立行臥,皆有規矩,兵器不離身,手掌和手指上的老繭,尤其是大拇指上額外蒼白的那塊,都說明你經過嚴苛的軍事訓練。你的警覺,你的氣質,都讓我這樣猜測。而且我想,我是沒錯的。因爲你和我,我的父親,身上有共同的東西。”
想到父親這個曾經讓她痛徹心扉的詞語,此刻,縱使身處異世,再回想,顧采薇也心中大痛。
她果然是武將的女兒。
宋鐸卻想到這裡。
“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爲你是盜匪,後來見你氣質不像,又想到第一次見你,你前呼後擁,我猜測你現在的逃亡,只可能因爲……因爲一些我們小老百姓接觸不到的上層鬥爭,加上我最近在鎮上聽到的,我覺得這些可能跟你有關係。”顧采薇說,“有沒有關係,你不用告訴我,我只把我自己知道的,告訴你,然後怎麼做,你自己決定。”
宋鐸沉默片刻,突然問道:“你回來的時候,爲什麼不馬上告訴我?”
顧采薇苦笑:“你是聰明人,我是傻子。傻子永遠不該去嘗試告訴聰明人什麼。我告訴你之後,你對我,肯定諸多懷疑猜測。我怕平添苦惱。”
“那爲什麼又告訴我?”
“因爲我怕耽誤你。”顧采薇說。“而且,你擔心我,願意拖着病體去村頭等我,我很感激。”
但是,我不願意欠你這份情。
這句未說之話,兩人心照不宣。
宋鐸沉默了更長時間。
“你父親是誰?”他突然用這個問題終結了上面那個話題。
“不在了。”顧采薇覺得自己眼眶溼潤,縱使用力向上逼退,也阻止不了淚水留下,流入頭髮中,溼漉漉的。
他是個軍人,他曾經很疼愛她,每年一次的探親,他只要一回家,幾乎都會把自己架在脖子上。
可是,她沒有福氣。
他跟她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
可以想象,當這個作爲男人的奇恥大辱的秘密被揭穿後,她的處境多麼尷尬。
他放棄了她,那個追求幸福的女人也放棄了她,她剩下的,只有爺爺。
可是,她還是很愛他,她謝謝他,曾經給過她那麼溫暖的年少時光。所以她給自己買的所有保險的受益人,都是他。
他大概已經收到了吧。這算是她對他的歉意和彌補——雖然,她沒錯什麼。
但是她的存在,本來就是錯誤。
宋鐸努力在腦海中篩選本朝最近十數年來戰亡和病亡的將領,但是因爲線索實在太模糊,始終無法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