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碗湯(一)
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婦人打扮的女子坐在杏樹下,迎着漫天花雨,彈奏着懷中琵琶。
細細看來,她那琵琶十分奇異,通體雪白,骨骼分明,沒有絲毫多餘的地方,也沒有絲毫多餘的顏色,白的通透,白的驚人,配上她纖細如蔥的玉指,絕對算是視覺上的巨大享受。
毫無疑問,她是極美的,可她愁容滿面,黛眉微蹙,杏眼帶淚,細細看去才知道那是天生的姿態,嬌軟柔弱,令人想要捧在掌心細細呵護。
這時,有力的腳步聲傳來,一個身着墨色衣衫的英俊的中年男子停到了她面前,用極其溫柔的聲音同她說話,似是生怕驚動了她:“瑾兒,怎麼又在彈琴,你身子不好,可不能風吹,來,快隨爲夫回房去。”
鳳瑾仰起頭,對男人微微一笑,她不笑時行如若柳無限憂愁,笑後便勝卻世間繁花開遍,令人解憂。”王爺今日怎麼回來的這麼早。”
肅親王笑了一笑,伸手將她摟入懷中,在那紅潤脣瓣上印下一吻。”爲夫想你了,自然要早些回來,今日朝中無事,便想着帶你出去走走。嫁給我這麼久了,都沒出過門呢。”
鳳瑾淺笑:“妾身並不愛出門,外頭人多,妾身不喜歡。”
“爲夫知曉你喜歡安靜的地方,若是你不愛出去,咱們便留在王府,你撥琴,我舞劍。”
“好。”
她性格柔和,很少言語,似是一灘柔軟的水,隨意揉捏成任何形狀,肅親王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瘋狂愛上了她,彼時鳳瑾於鄉間杏林裡彈琵琶,絕妙琴音引得鳥兒駐足,梅花鹿翹首,他騎在馬上,聽聞琵琶音,便驅馬進入杏林,就見鳳瑾身着粗布麻衣,懷中卻抱着一把雪白鏤空的琵琶。
只有骨與弦,空蕩蕩沒有絲毫裝飾的琵琶,卻能彈出那樣美妙的聲音,實在是令人讚歎。
他靜靜站着聽完一曲,方得知她在這裡等待丈夫歸來已有數年,獨自一人居住在杏林之中,種植杏樹,築巢養蜂,餓了便以杏子蜂蜜爲食,如此也過了快十年,然而夫君卻不曾得過歸期,說是要回,卻從未回過。
肅親王憐她貞潔,便問她夫君在何處,鳳瑾回以不知,他便將她帶回京城,着手命人查找。雖然心儀佳人,但羅敷有夫,肅親王也不是那等自私自利之人。
只是一查之下卻大失所望,鳳瑾之夫早以做了當朝宰相的乘龍快婿,並官拜正二品兵部尚書,可謂是前途無量。鳳瑾得知,大哭一場,肅親王便藉機求娶,她便應了下來。二人結爲夫妻,肅親王憐她惜她,對她自是百般溫柔體貼,雖說年紀是大了些,足以做她的父親了,但深情厚愛卻不輸他人。鳳瑾並非鐵石心腸之人,自然也會心動。
即便不心動,也不會如宿主那般背叛,使得肅親王氣急攻心,在皇家圍獵中受了重傷,不治身亡。
宿主沒有別的心願,只要好好陪伴肅親王度過自己一生,這樣就夠了。她不想再去想自己愛誰這個問題,可她自己的心卻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如果那個深愛的人有一天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告訴你自己不是負你,而是在進京趕考的途中出事失去了和你有關的記憶,高中後丞相大人有意招他爲東牀快婿,他與你乃是路上偶遇,命人回家鄉後得知自己並未婚配,你又待如何?
鳳瑾不在乎宿主的做法,可如若是她,卻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回那人身邊的。人生在世,許下的誓言就要遵守,既然答應嫁給肅親王,與他白頭,既然夫君已經使君有婦,那他們之間便沒有緣分。
強求從來無果。
失憶前愛的是一個,失憶後對另外一個動了心,偏偏這個時候因爲偶然的見面想起了過去——所以你決定放棄哪一個?
哪一個,他都不捨得放棄,即使其中一個已經另嫁他人。
“當真不想出門玩兒麼?整日待在府裡,我怕你悶兒啊。”
他如今已是功成身退的年紀了,新的一批臣子已經上來,日後他大可做個清閒王爺,陪伴愛妻,養花弄草,只是妻子尚且年輕,肅親王如今已經是三十有六,而鳳瑾卻纔二十五歲,她十六歲的時候在杏林開始等待,輾轉等了九年,卻容貌不變,依舊嬌媚如初。
只是美也需要有人懂得欣賞,否則豈不可惜。
鳳瑾聞言,清淺低笑:“那王爺便帶妾身出去看看吧,妾身自小與爹孃生活在杏林中,尚不知世外之貌,如此可要勞煩王爺了,只是妾身見識淺薄,王爺莫要責怪。”
“爲夫如何捨得。”肅親王愛她入骨,恨不得將她捧在手心疼惜,她微微皺下眉頭,他都要心驚肉跳半天,想着法子要讓她笑,又如何會笑她呢。”你這花一般的年紀,嫁給我,實在是委屈——”
在他說出接下來的話之前,鳳瑾的食指輕輕堵在他脣上:“王爺將妾身帶出杏林,幫妾身尋人,從未越雷池半步,是妾身親口允諾相嫁,如此,妾身便已得新生。王爺不嫌妾身殘花敗柳,仍以正妃之位相娶,妾身——”
“好了。”肅親王捂住她小嘴兒,兩人便互相食指抵住對方的脣瓣,一時間不由得都笑出來。肅親王道:“過幾日準備完畢,良辰吉日,便是我們成親之日,瑾兒,你願嫁我,於我實在是癡心妄想之事,我真怕這一切只是個夢,倘若夢醒了——”
“夢醒了,妾身也會陪在王爺身邊。”鳳瑾彎眉淺笑。”只要王爺不趕鳳瑾走。”
“自然不會。”肅親王好大一把年紀了,如今竟也開心的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年。他的正妃十數年前便因病去世,他便一直不曾再娶,年少時還是皇子,父皇賜婚,少年夫妻雖無厚愛,卻也是相敬如賓,直至妻子去世。”我真是高興,王府裡沒有什麼側妃通房。”
鳳瑾低首輕笑:“王爺這麼多年獨自一人,也是不易。”
肅親王俊臉一紅,他笑起來眼角便有紋路了,只是更添幾分成熟魅力,可以想見他少年時是多麼鮮衣怒馬,英俊過人。先帝在時贊他俊俏風流,那般風華,如今已沉澱爲沉穩肅穆。
鳳瑾從來京城便一直住在王府,今日還是頭一回上街,肅親王府有無數奇珍異寶,都堆在她的院子裡,京中之人只知道肅親王要娶正妃,卻不知這位到底是哪裡來的。不知誰傳出的消息,說未來的肅親王妃不是凡夫俗子,而是那天上下凡歷劫的杏仙,降臨人間爲肅親王驚鴻一瞥,仙子動了凡心,便委身下嫁,說的有鼻子有眼的,不少人都信了。
這傳言是肅親王命人散出去的,他最是擅長掌控人心,權謀之書玩得爐火純青,在他心中,鳳瑾可不就是杏仙麼?
“瑾兒你瞧,這根簪子你喜不喜歡?”
進了首飾鋪,肅親王比鳳瑾都興奮,他拿起這個在她頭上比比覺得好看,那個那副耳環比比覺得也好看,看得上的全部要老闆包起來,鳳瑾直皺眉:“王爺,看看就好,無需買這麼多。”
“你不喜歡嗎?”
女人家哪有不喜歡這些的,只不過鳳瑾並不是貪心之人,現在的她對什麼都沒興趣,只是盡職盡責地想要完成任務,所以陪伴肅親王而已。”王爺仔細看,這些都不如王爺送我的那些,何必浪費銀子?”
肅親王一揮手:“爲夫有的是銀子!包起來!”
鳳瑾:“…… ”
出了首飾鋪進了胭脂鋪,這種東西肅親王不敢直接用在鳳瑾臉上,她那一身欺霜賽雪的肌膚,若是被這樣的東西糟蹋了豈不可惜。
平日裡給她用的都是肅親王親自進宮向當今皇后討來的宮廷秘方,他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女子,便拼了命的想把最好的給她。
回到馬車上時恰好有一對夫妻從身邊經過,鳳瑾在馬車裡坐好,簾子堪堪掩住她的容顏時,那對夫妻中的男子似乎看到了什麼,盯着這兒瞧不肯移開視線。他的妻子問他:“夫君,你怎麼了?”
男子出了幾秒鐘的神纔回道:“沒什麼,只是看到很眼熟的人。”
“眼熟的人?”妻子問。”是同僚麼?”
“不是。”真是奇怪,他爲何會覺得那女子看起來頗爲眼熟?
一定是在哪裡見過,只是看馬車上的標誌,是肅親王府的。
難道便是肅親王即將迎娶的肅親王妃?京中口傳耳聞的杏仙?
雖然剛纔只看到了側臉,可男子卻感到強烈的熟悉感,不管是那張容顏,還是杏仙。
杏仙。
只是想再看卻沒了,車簾被降下,佳人不見蹤影,男子卻因此感到強烈的失落,他輕輕吐了口氣,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前段時間不小心摔到頭,腦子裡就總是出現一些從沒見過的景象,那女子無比熟悉,卻就是看不清容顏,也不知怎麼回事。
和今日遇見這女子,又有何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