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政務繁忙,怎地有功夫到後朝來?”王夫難掩驚喜,上一次見到陛下還是這個月初一,眼下都十二了,算一算竟是有十數日沒來得及見到陛下。
“下朝後無事,想到王夫,便來瞧瞧。”女帝淡淡地回答,“好了,你們都退下吧。”
王夫聽她說想到自己,如玉俊臉映上一抹淡淡的紅,他朗聲對其他宮君道:“諸位宮君都請回吧,今兒個的請安到這就算免了。”
雖然不樂意,但衆宮君都不敢造次,紛紛行禮離去了。只是走之前還忍不住朝女帝臉上瞥,希望對方能看到自己的美貌或是出衆的氣質,從而把自己留下來。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用,因爲女帝從頭到尾都沒看過他們一眼。
元嘉也在這些宮君當中,他自然是不想走,然而不想走又能如何,難道還能留下來?女帝最注重規矩,他若是敢造次,怕是她當下心中便對他不喜了。
可是,他走了,她留下來,身邊還有個貌美又溫柔的王夫,他們會做什麼?他們是不是會溫情脈脈地說些體己話,然後就會做愛?在她心中王夫是很重要的吧,因爲她跟他說話的語氣和其他人明顯不一樣。雖然並沒有多麼明顯,但元嘉和穀雨多年夫妻,如何能不瞭解她?
即使不是愛情,王夫在她心中也肯定比其他宮君來得重要!
至此,元嘉簡直要絕望了。穀雨一沒有他們曾經相愛的記憶,二對他人比對他更好,這讓元嘉感到前途一片黑暗,他真的能重新把她追回來嗎?
想到自己曾經臨幸過的一大堆妃子,又想到女帝如今身邊的一大堆俊俏宮君,元嘉此刻的心情簡直就是崩潰的,他總算是明白什麼叫做風水輪流轉,皇帝輪流做了。
可不是麼?他真要以爲上天是在故意玩他。
宮君們離開後,王夫見女帝眉宇間隱隱有疲憊之色,知曉她是近日爲南方澇災所困擾,便輕聲命了人送上茶水點心,然後走到女帝身邊,伸出雙手輕柔地爲她按摩着太陽穴,心疼不已:“陛下操心政務是好事,但切莫忽略自己的身子,那就不好了。若是陛下有個三長兩短,夫郎可怎麼辦啊。”
“放心。”女帝拍了拍他的手,閉上眼睛享受。
王夫出身自高門世家,身份地位較之元氏一族只高不低,當年更是女帝登基時的有力支持者。從多年前嫁給她做王夫的那一日,他就深深眷戀着她,這麼多年了,他從沒對她有任何奢求,只希望能夠朝夕陪伴。
好在女帝雖然對他無愛,卻十分敬重,二人相敬如賓。在這後宮裡,只有王夫才能讓女帝卸下防備,對王夫而言這就已經足夠了,他不會去奢望自己沒可能得到的愛。
帝王的愛呀……是多麼珍貴,他不奢求會屬於自己,只希望她能在無數美男陪伴時,不要忘記,他永遠都會在這裡守候和陪伴。
“陛下累了,是不是伺候您小憩一會兒?今兒個既然沒事,就別再煩心了。朝中大臣那麼多,哪兒能事事都讓陛下親自操心呢。”說到後面,王夫難免有幾分輕怨。他是真心心疼自己的妻主,女帝自幼便天資聰穎,被先帝立做儲君,如今更是殺伐決斷英明有爲,但她總是很忙,有時候批閱奏摺到深夜都不得休息。近日南方澇災,爲賑災一事,陛下又是好幾日忙得腳不沾地。
也惟獨在這種時候他才恨自己爲何沒有本事,所以他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讓陛下爲前朝操心,轉過身又要爲後宮煩惱,他既身爲王夫,那便是陛下最好的賢內助。
這是王夫一直以來的心願。當然,他也一直都做得很好。何尚宮雖然希望元嘉能得寵愛,但在她心中,王夫纔是那個最好,也最配得上陛下的男子。
她不止一次在心中感慨,先帝真是好眼光,從那麼多待選的世家公子中一眼就挑中了王夫。可惜的就是陛下對王夫只有尊重並無愛意,兩人之間到底是缺了點什麼。若是那元宮君能讓陛下有所改變,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因爲她們都是爲陛下活着的。
“不必了,朕不累。”女帝對着王夫笑了一下。她極威嚴極冷肅,日常也極少笑,所以後宮之中,那些虛榮愛爭鬥的宮君通常都不得寵,越是溫柔懂事的宮君,越是能得到女帝的青睞。“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陛下這說的什麼話,這是夫郎應該做的。”王夫也笑了,親自爲女帝倒了杯熱茶。“今年陛下最愛喝的雪峰龍井。”
女帝抿了口茶水,的確是她最愛的味道。想到這裡,她看着王夫的眼神更加柔和。甚少有人知道雪峰龍井要用清晨露珠熬煮味道才更美妙,王夫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所以每天早晨都會起早和太監宮娥一同到御花園收集露珠,然後小火慢煮,這樣的話,不管女帝什麼時候到,都能喝上最好的茶。
不管如何,王夫對她的確是用情極深,而女帝沒什麼能回報他的。雖說身爲帝王的男人自當身心屬於帝王,但自己甚少給予王夫迴應,他卻從不在意,也從無怨言。很多時候女帝都在慶幸自己有一個這樣的王夫。否則前朝的事情沒解決後院就又起火,那她可就真的要每天焦頭爛額了。
“王夫費心了。”
“能爲陛下做點什麼,一點都不費心。”他只覺得……看到她,就滿心歡喜,別的什麼都不想了。
女帝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臉,輕輕捏了一把。只見王夫白嫩的面頰上迅速紅了一片,嬌羞不已。都已成婚這麼久了,他還是無法招架陛下的魅力。
見狀,何尚宮連忙示意所有人都出去,把空間留給二位主子。
待到沒人了,王夫努力控制自己紅撲撲的臉,問道:“陛下,元宮君的賞賜還沒賜下去呢,是不是……”
“這個你過目就好,你辦事,朕放心得很。”
聽到這話,王夫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他笑容一加深,嘴邊就會出現一個可愛的小小梨渦,顯得他頗有幾分稚氣。雖然立志要做陛下的賢內助,但王夫也是會吃醋的。誰願意自己深愛的女人去碰其他男人?但他是王夫,是這個國家的帝君,不能做些吃醋拈酸的小家子氣的事兒,可他在心底偷偷高興高興沒什麼吧?
這種小試探其實就是想知道陛下對那位容貌才華都十分出色的元宮君是什麼想法,當然,結果讓王夫很是滿意。
他這點小心思哪裡能瞞得過火眼金睛的女帝,她只是不在意,隨他去罷了。
難得看見她這位一直賢淑端莊的王夫耍小心眼,覺得還挺可愛的。
反正今天一天都沒什麼事情,難得空閒,女帝也沒去別的地方,就留在王夫的宮殿,陪他說說話下下棋,聽他彈琴吹笛,然後一起用午膳,午膳後在王夫的伺候下小憩片刻,便陪着王夫到御花園賞花了。
晚上自然而然的要留宿。其實每個月只要初一十五待在這就好,但縱觀整個後宮,像王夫一樣得女帝心的實在沒幾個,所以除了必要的侍寢,女帝一般不會踏足後宮。
王夫自然也知道女帝不愛在後宮留宿的習慣,所以也沒想到晚上能留住她。因爲他不是宮君而是帝君,所以即使女帝不喜歡,每逢初一十五也必然會宿在他殿內。但今兒才十二,陛下非但沒走,反而留了下來,不得不說這是讓王夫非常高興的事。
他爲此緊張得很,晚上沐浴的時候還被貼身的小太監給打趣了。嘴上嗔怪,心裡卻十分滿足。
只要陛下對他一點點的好,他就感到非常快樂。
但另外一邊的元嘉卻並沒有過得多麼好。他坐在牀上,呆呆地聽着宮娥來報說陛下今夜留宿在王夫殿中,這還是初一十五以外,陛下第一次在後宮留宿。
聽到這話,元嘉便覺得心頭猶如刀割。曾經他是皇帝的時候,也經常留宿在嬪妃宮中,心中明明愛着另外一人,卻也能同她們談笑風生你儂我儂,現在想想,真不知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倒像是那段時間被下了迷魂藥,整個人都不是自己了。
元嘉知道,這樣的說法也只是他的自我安慰,事實上那些事都是他做的,現在穀雨也不過是和他一樣——不,她比他可要好多了,至少她沒有記憶,她就是皇帝,所以這些事做起來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自己呢?
那個時候的自己,可是還擁有着現代的記憶啊!
男女平等的時候他不覺得什麼,因爲他自由;男尊女卑的時候他也不覺得什麼,因爲他高高在上。可是到了女尊男卑的時候,他卻受不了了,因爲自己遭到了劇烈的打擊!
雙重標準的如此明顯,連元嘉自己都找不到什麼能說服安慰的理由。
最後,他一夜無眠。
就坐在牀上發呆,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昨天的衣服甚至都還穿在身上。到了時間後,小太監進來請安,伺候着他梳洗更衣,對他一夜未睡的事情不敢多言。元嘉草草用了早膳,就去請安了。
路上碰到一起入宮的一個姓尉的正五品宮君,跟他說話小心翼翼的,但話裡話外又透着點什麼意思。元嘉懶得去在乎這些話裡有話的諷刺,不就是嘲諷他前天剛承歡受寵,昨兒個陛下就去了王夫殿中麼?
他提不起勁去理會。
他甚至沒有辦法去責怪和質問穀雨,因爲曾經他也這麼做過。他現在遭受的一切都是穀雨曾經遭受過的。穀雨剛入宮時位份還不高,怕是要比自己吃更多的苦頭,受更多諷刺。但那個時候自己是怎麼做的?
哦,草草安慰了幾句就轉身走了。因爲他覺得,有自己護着,她不會有任何事。可他低估了女人的嫉妒心,也高估了自己對穀雨的愛。
雖然如此,但當元嘉踏入王夫宮中的時候,心中還是難掩雀躍:也許穀雨還沒走,他就能再見到她了!
以前他從來不覺得和穀雨分開時間長是多麼難熬的事情,因爲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政務要處理,奏章要批閱,還要召見大臣,然後後宮美人無數,他的時間總是不夠用,每天都忙,所以對於穀雨偶爾抱怨兩人沒法在一起,元嘉都是無所謂甚至不理解的態度。
我每天那麼忙,你每天什麼都不必做,甚至有我的庇佑,你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除了皇后太后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你有什麼好抱怨的?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真是混蛋到了家。
身爲宮君,他除了自己的宮殿哪裡都不能去,想見女帝都不容易,因爲他只能坐在那裡等,女帝想起他了,可能來看他一眼,想不起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來。很多已經年老的太監面首,有些幾十年都不曾見過女帝。
他們平時最大的話題就是聚在一起討論女帝的美麗威嚴,以及種種道聽途說,有些面首進了宮,地位低下,到死都未曾破身,雖然吃喝不愁,但日子孤獨寂寞難熬,又如何能心安理得。
元嘉想見女帝,也得趁着來給王夫請安的時候碰運氣。怪不得其他宮君對請安這件事都趨之若鶩非常重視,甚至打扮的格外隆重。一開始元嘉以爲他們只是愛美,或是想在年華已逝的王夫面前炫耀,但現在元嘉才明白。
只是爲了見到女帝的時候,讓自己看起來光鮮亮麗而已。
他想起自己當皇帝時,每每去到皇后宮中,都會看到一地美人。那時候覺得頗爲賞心悅目,對跪在其中的穀雨也沒什麼想法,但現在才知道那是何等絕情,又是何等令人寒心。
明明是名正言順的丈夫,是曾經海誓山盟的戀人,但他卻和另外一個女人牽手,而自己卻要跪在地上看着他們,然後和無數的女人爭搶。
那是種什麼感覺?尤其是在愛人還是擁有相愛記憶的前提下?
元嘉不敢多想,但他不得不想。他所經歷的每一件事,所想的所有痛苦,都是曾經穀雨受過的,她比他更受傷,因爲他有記憶,卻不能只守着她一人。
所以這一切真的只是報應。
他跪在地上,在王夫溫和的聲音說了請起後,被小太監扶着站了起來。然後元嘉開始不着痕跡地看向王夫,最後卻大失所望——女帝不在。
但隨即他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王夫身上。
王夫比他們這些宮君都要年長几歲,所以十分穩重,再加上平時他執掌後宮之事,公正嚴明,所以宮君們都很尊敬他,也不敢在他面前爭風吃醋。
昨天元嘉見到王夫的時候,只覺得此人溫潤如玉,翩翩君子,但今日一見,他和昨日沒什麼不同,氣色卻更好了,尤其是眉眼間的淡淡喜悅和春意,讓元嘉瞬間心臟如同被人捏緊一般難受。
昨夜……必定是和女帝一番親熱吧?她對王夫和對其他人有沒有區別?是不是也和對自己一樣,絲毫溫柔也無?
應當不是,因爲她留宿在王夫殿中,據小太監的說法,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元嘉悄悄握緊了拳頭。
正在這時,王夫剛好看見了他,笑道:“昨兒陛下留宿,我倒是給忘了陛下吩咐的給元宮君的賞賜。黃內侍,待會兒便把東西賜到元宮君殿中。”
“是。”
元嘉心裡不舒服,嘴上卻還要感恩涕零的道謝。他酸楚難耐,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把王夫拍倒宣誓主權,告訴他那個叫穀雨的女人是屬於他的!
所以就是這樣嗎?
明明自己纔是他的愛人,卻要接受他的正妻對自己的賞賜,不僅如此,還要感恩戴德的行禮謝恩。明明自己纔是名正言順的愛人,卻不能和他並肩站在一起,也不能告訴世人他們之間的關係,另外的人佔據了自己的位置,自己卻什麼都不能說。
最寒心,莫過於愛人認爲這是理所當然,迫不得已。
元嘉越想越心驚,他曾經竟是這樣對待穀雨的!
人吶,真的是傷口不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什麼叫疼。從前元嘉只會認爲穀雨無理取鬧,認爲穀雨變了,變得小心眼,變得庸俗,變得咄咄逼人,錙銖必較。但現在他才明白,原來變的人不是穀雨,而是他自己。
而現在身份對調,他才知道,曾經自己做得有多麼過分。
然而一切都晚了,現在的穀雨不是那個深愛他的穀雨,她沒有記憶,對他也沒有感覺,他無計可施,無能爲力,唯一能做的,竟然是和別人爭寵,這樣纔能有見到她的機會。
想到這裡元嘉不禁想要嘲諷自己冷笑幾聲。他有什麼資格去怪罪穀雨爭風吃醋?他自己不也是如此麼?他先讓穀雨失望,如今自己落入這般境地,也只能說是活該。因爲從始至終,都是他沒有守住自己的底線。
一輩子只有彼此的愛情,在現代的時候,他非常堅信並且推崇。到古代後的幾十年生活讓他的思想在不知不覺中被潛移默化,甚至默認爲這種生活方式是對的!對於始終堅持的穀雨,他反倒是認爲對方冥頑不靈,還勸着穀雨要“入鄉隨俗”!
現在想起來,元嘉羞愧的簡直想要自殺。
他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去責怪穀雨,這樣的日子他才過了兩天就受不了了,他無法想象,那幾年裡,穀雨是怎麼看着他左擁右抱之後又跟她說愛她的。
怎麼會信?怎麼能信?一聽就是充斥着謊言和虛僞的愛語,誰會相信?
元嘉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看着王夫言語溫柔又不失威嚴,看着他幾句話就能調解兩個針鋒相對的宮君,看着他處理後宮事務得心應手,井井有條……這一切都是他比不上的,真的,哪裡都比不上。
回到自己寢宮的時候,元嘉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他受到的打擊太重,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又是在做什麼了。
他怎麼能那麼對穀雨?
這樣的日子,穀雨是怎麼過了那麼多年?
所以最後她才選擇自殺,也不肯屈服於他嗎?他竟然……把自己深愛的人,逼死了。這個現實讓元嘉每每想到都渾身顫抖。
夜裡他做了個噩夢,夢到穀雨恢復了記憶,也不再愛他。她和另外一個男人牽着手,對他冷漠以對,甚至指責他愛吃醋,心胸狹隘。
然後元嘉看到那個男人的臉,不是王夫又是誰?
愛爭風吃醋,心胸狹隘不夠寬容,如何母儀天下?
這是他暴怒時指責穀雨的話,夢裡穀雨也這麼問他。
元嘉滿身冷汗的醒來,隨即就再也睡不着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惟獨穀雨是他的最愛,可穀雨不記得他,也對他沒有任何感覺。她看他的眼神和看其他宮君時沒有什麼不一樣,甚至——元嘉想,她對自己應該是不喜歡的吧?
宮裡人都說陛下最重規矩,欣賞有才華的男子,但之前相處,他滿口胡言亂語,舉止粗俗,怕是她心中不會喜歡。既然這樣的話,也就不難理解爲何只臨幸了他一次,就再也沒有過來了。
甚至連臨幸那晚都沒有留宿,第二天早上他是自己一人醒來的。
賞賜了那些寶貝又有什麼用呢?元嘉不在乎那些,也看不上。他只想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才能再次見到她?
可窺伺帝蹤是何等罪狀,他是知道的。他只能等,甚至都不能主動去尋找。也就是說,如果女帝想不起來他的話,他只能在這宮裡待一輩子,這麼大的地方,他永遠只能一個人過。
隨後他就聽說陛下紛紛臨幸了其他幾個宮君,都是和他一起入宮的,但遺憾的是,沒有任何人能留下陛下,而陛下也從不留宿,更是沒有連着臨幸。而是除了王夫宮中,就再也沒到任何宮君那裡去了。
就好像,除了王夫之外,其他人都不被她放在心上。
包括元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