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名叫周靜笙,生於二十年代。和餘惠安自小便是青梅竹馬,兩人住在一條街上,一個街頭一個街尾,那個時候,兩個人一同去學堂,周靜笙總是在路過街頭的時候大聲呼喊餘惠安的名字。
“餘惠安,上學去!”短短的六個字,竟在以後的日子裡,成了兩個人秘不可宣的暗號。而少女總是紅着臉出現在大門口,對着調皮的周靜笙佯裝生氣的樣子說:“叫的那麼大聲幹嘛,我又不耳背。”
打小一起長大的兩個人,鬥過蛐蛐、爬過果樹、上過高山、下過清澗。頂多算是比和別人的友誼更深一點,所以經常在一起的兩個人也就被大人們當作了是孩子的胡鬧。
成長之後的兩個人並未因此收斂,“餘惠安上學去”的暗號依然成爲他們默契的藉口。推崇勞動的年代,他們兩個就從田裡跑到山林間,一待就是一天,最後灰頭土臉的出現在家裡,還以爲勞動的多辛苦,其實也不過是在山林裡玩瘋了。最後的勞動積分卻把兩個人的秘密曝光,大人們開始約束着他們的遊戲時間。
同學之間慢慢傳出來:“周靜笙、餘惠安,在一起、不要臉。”的話語。那個年代,戀愛這種字眼是被禁忌的。直到這個時候,兩個人才忽然明白自己對對方的感覺,是那種想起對方就會忍不住覺得臉紅,卻又覺得甜蜜的感覺。
懂事的兩個人礙於家人和同學之間的壓力,漸漸走遠。甚至見了面也不看對方,只是若無其事的走開,謠言因此才消停了下來。
但他們都明白,雖然不說話,可是他們悄悄的在用筆和紙訴說着思念。愛情已經萌芽,他們之間的默契只能是成爲愈演愈烈的源頭。
那些一頁一頁的信箋,鋼筆字在上面綿綿不斷的書寫着,像是永遠都有說不
完的話。兩個人十八歲的時候,戰火已經蔓延到兩人生活的小鎮上了,鎮上的男人大多都被徵走當兵去了,當然周靜笙也不例外。
臨別前,他承諾,他回來一定會娶了餘惠安。少女那張瞬間紅了的臉上是掩不住的幸福,而前途的未知卻讓兩個人的臨別帶着或多或少的淒涼。
而時間並沒有讓他們如願以償。
紛亂的戰火中,周靜笙隨着部隊顛沛流離,歸鄉的日期越來越遙遠。他只能在戰亂中給餘惠安寫長長的書信,他在信裡告訴她,他過的很好,他很會保護自己,一點也沒有受傷,並故意做出輕鬆語氣。而事實是,每天睡覺前都不知道自己第二天會不會醒來,身體上的傷痕結痂後又會裂開,裂開又會結痂。吃着食不知味的事物,隨時都要警惕敵人的偷襲。甚至有一次,隊裡有人踩了雷管,炸開的地雷波及到他,整張臉就在火焰中變得血肉模糊。
傷口癒合後,臉上就有一道連到脖子的長長疤痕。
開始的時候,餘惠安還能收到周靜笙的信,漸漸,那些被周靜笙寄出的信就彷彿石沉大海般不見了蹤影。
和家人堅持了五年的餘惠安已經二十三歲了,按着當時的習俗說,如果她再不嫁人,是會被人看不起的。
韶華不再,她將孤苦終老。家人也強迫着給她謀了一個又一個的人家,她不是說自己看不上,就是嫌對方不夠好。最後實在是不知找什麼藉口,索性告訴了家裡人,周靜笙答應了一定會來娶她。
於是餘家人就任她等了周靜笙五年。五年後,周靜笙生死未卜,餘惠安被家裡人強迫和一大戶人家的少爺成了親。
從此之後,兩個人就分飛兩地,再也沒有見過。而五年裡,周靜笙受了重傷,輾轉到了別處治
療,於是就在治療的地方,一住就是四十幾年。昏迷的時候,他心裡唯一的信念就是見到餘惠安。夢裡,他總是夢到家鄉大片大片的山茶花,餘惠安清澈無暇的臉回頭對他笑道:“靜笙,靜笙,我等你。”
那樣的夢真實而清晰,他就靠着這樣的夢境,支撐着過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邊緣。
當他再次得知餘惠安的消息已經是十年後了,十年裡,很多東西都變了。比如她有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她再也不會回信給他,聲音輕柔的對他說:“靜笙,你好嗎?”
知道她過的很好,他便已經死了心。就這樣又過了很多年,久到他都以爲時光快要輾轉成碎片,過去被靜止成爲琥珀。他孤獨的活在離祖國遙遠的地方,返鄉的政策一天不下來,他就沒辦法回去。
後來,得知餘惠安丈夫去世,她一個人辛苦支撐了整個家,周靜笙覺得生活似乎又有了希望。而現在的他們,已經半百的年紀。可是內心對餘惠安的感情卻從未減少過,甚至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份感情已經變得和吃飯睡覺一樣自然。
他又開始給她寫信,寫很多封信。他的字很好看,是小楷。藍黑的墨水沾在紙上,暈染出一個又一個美麗的花朵。他並非是個甜言蜜語的人,所以信裡大多的內容還是回憶。而他又怕餘惠安已經放下了和他的回憶,所以寄出去的信都帶着微微的感傷和不安。
而他寄出的信,沒有任何迴音。那顆投入湖水中的石子,連漣漪都沒有,就沉入了水中。就像他的信。
信箋信繭,心間心尖。所有的信都像是一把把針尖紮在了他的心頭,那裡面住着的愛人,令他痛不欲生。
七十二歲,他在孤老中死去。至死,都沒有收到過一封餘惠安的回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