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一次吧,我解開了她的捆綁,用鋼刺頂着她的後背推着她往外走。冰冷的鋼刺尖峰也許會透過嬌嫩的皮膚傳給她極大的恐懼,她幾乎是膝蓋僵直的在挪動。我押着她走到距離營地數十米開外的一個小土坑,示意她趴下。
似乎一切都完成了,我又萌生了擔憂,萬一那個營房裡放有更多的彈藥,可能產生的爆炸就會超出想象,似乎這樣的距離並不夠安全。可是要再跑遠一些,就不能最直接的看到結果。而且如果機關失效,我也不能再補扔手雷,這玩意很難扔得太遠。
我在猶豫中等待,等待腦海裡最終沉澱出的結論。她一動不動,只顧着顫抖。這不怨她,她是軍人,但更是女人。誰半夜裡碰上一個臉色青綠的傢伙不被嚇得夠嗆?而且這個傢伙明顯做了一些會導致嚴重後果的事情。她既已無力反抗,也就只能任由身體釋放着最自然的反應。
我很討厭自己這種沒有明確傾向的左右權衡,因爲來到越南之後的很多事情都已經證明:決定結果的不完全是縝密的思考,得看上天是什麼心情。
“哈哈哈……。”我突然大笑起來,本來打算開槍驚醒他們的,但臨了還是捨不得子彈,何況用笑聲同樣可以達到目的。
女人更加驚恐萬狀,我承認我笑得聲音不但乾澀、而且粗糙得堪比烏鴉。
沒有動靜。
我繼續大聲怪笑,這笑聲在安靜的深夜應該能夠傳出很遠,怕是連山野的耗子都會被驚嚇得不輕。
聽見了響動,應該是門被打開了。
我的笑聲也戛然而止,糟糕!怎麼沒反應?美軍的手雷不是和我想的那樣用的?還是我的佈置純粹就是小孩子過家家,不堪實用?
我飛快的摸出身上的手雷,正要拔去保險,猛烈的火光刺得我的眼睛幾乎**。整個山包都劇烈震動起來,一團團的火焰被拋向半空落到很遠之外的山腰間,間或從山腰裡夜傳來爆炸聲。
我又笑了,難聽,但卻是開心的笑!
女兵在我的笑聲中發出嗚嗚的哀嚎,身體劇烈的扭曲着。我才猛然明白過來:她正眼睜睜的看着戰友化作硝煙裡的灰燼。
蜘蛛死了我很難過,同胞死了我很憤怒。這麼多戰友瞬間灰飛煙滅,而且一切都在眼皮底下逐步演繹,她會是怎樣的感受?
我在她眼中是魔鬼!這絕不僅僅因爲我臉上抹着青綠的草汁,看起來詭異。而是我當着她的面所做的一切。我真是魔鬼嗎?我不知道!但如果沒有他們的一系列動作,我壓根不會出現在這裡,如果說我是天命註定的魔鬼,那麼,是誰爲我佈置好了這廣袤的荒野?爲什麼沒有神靈來施加管束?那些飛到山腰才炸開的炮彈爲什麼不掉落一顆在我身邊?
以後再想吧,現在該離開了。
爬起來,拍去身上的浮土,我徑直消失在黑暗之中。至於那個女兵,她會恐懼很久,但並無性命之憂。也許不用一味恐懼,換個角度,這可是難得一見、能夠在日後跟孩子們滔滔不絕的精彩故事,不是嗎?
我彷彿看見一堵土牆下邊,冬日的陽光迷離了一個老婦人的臉,些許孩童圍在四周,老人乾癟的嘴脣翕動起來:“那是一張青綠的鬼臉,奶奶當時嚇壞了……。”
哈哈哈……,我不由的笑出聲來。
這是很恐怖的,我在叢林裡冷靜過一陣之後才意識到,用陰謀偷襲了別人,甚至都不知道那瞬間死去的人有多少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判斷,都決然不是一件應該開懷大笑的事情,可我卻真就不由自主的笑出聲音來了,這委實是可怕的,彷彿體內真有魔鬼的基因被激活了。
我很快擺脫了這種困擾,因爲找到了充足的理由:爲老頭子報仇!
天亮的時候,我已經離開那個應該焦黃了的山坡很遠了,方向不偏不倚,依然是順着公路往回的軌跡,似乎已經走過了遺棄卡車的位置。世事真是奇幻,就在兩天前,我帶着三十多人,浩浩蕩蕩的衝向邊境,用卡車在公路上飛奔。可在兩天之後,我孤身一人沿着山林依着公路往回走,全靠麻木的腳步,也完全沒有目的。
還有一個問題:我爲什麼放過了那女兵?是蜘蛛之前說過硝煙中的軍人愛情註定悲劇讓我動了惻隱之心?還是對大姐的牽掛讓我意識到這個女兵的安危也是另一個人的擔憂?這真是可笑,難道那些死去的人就沒人在乎嗎?他們不同樣是父母的肉、情人的心?難道一個軍人的標籤就足以讓這一切蕩然無存?這真是極其複雜的問題。孩童可以通過石頭、剪子、布的遊戲來決斷爭執,大人們只能通過血肉的搏殺來解決,看來人類的智慧很多時候也是一個循環的怪圈。但不管怎麼說,女人應當遠離戰爭,因爲她們只會使戰爭更悲慟、更綿長、更瘋狂。
也許我殺了她,越南軍人中就會出現一個和我類似的瘋子,拿一杆槍在叢林間用噴火的眼睛搜尋我,用悲憤的子彈毀滅我。這真是個有趣的想象,卻恰恰證實了女人使戰爭更復雜的論斷。因爲無論最終倒下的是誰,死去的已然死去,傷心或可淡忘,心碎決然不能恢復得毫無痕跡。生死可以是一瞬間的事,傷口卻足以一輩子滴血、化膿、疼痛,還可以用仇恨的方式轉移到下一輩。哦,太複雜了,打住吧,還是想想眼下的問題:我去哪裡?
我沒有答案,奇怪的是腳步卻不曾停下,更奇怪的是:我全然忘了該去看看蜘蛛,這樣壯觀的爆炸,他離得不遠,應該能夠看得真切吧?希望是這樣。
曾聽說過一個奇怪的故事,說一個夢遊的人半夜起身把別人的腦袋當西瓜砍得血肉模糊,醒來面對慘象卻渾然不知。這不但怪異,而且帶着些許恐怖,說明人的身體有些時候是會擺脫控制的。眼下的我或許就是這種情形,一步不停的在山林中穿行,自己卻不知道目的地。惟一不同的,是我以爲自己是清醒着的,夢遊的那傢伙在砍殺別人腦袋的時候會不會也以爲自己是清醒的?我不知道。
直到山形漸漸又熟悉起來,我在連續幾天昏昏噩噩的不停跋涉中終於耗盡了所有體力,在草叢裡沉睡了過去。等到再次醒來,卻發現了極其神奇的事情:我居然來到了草屋附近!
稍微整理下思緒,我離開這裡已經很久,也很遠了,曲曲折折奔波了很大一圈,迷迷糊糊裡又回到了這裡。這是我生命中的奇蹟,簡直值得科學家們認真研究一番。假若完全清醒,我一定不能這麼直接的找回這裡,這實在讓我驚訝不已。不管是哪個神靈掌控了我的身體,謝謝啦!
首先,這是我熟悉的區域;其次,老頭子如果還活着,也許會來這裡嘗試找我。
這樣的念想瞬間激活了我的體力,反覆在那更加破敗了的草屋殘跡和已經毫無生氣了的山洞來回查看,沒有半點有人的跡象。那一抔黃土壘成的空冢已經爬上了零星的草綠。
自然真是無情,任由人類怎麼折騰,它自顧毫無情面的毀滅一切痕跡,無論怎樣飽滿的生命,最終都不過是雜草叢生裡的一點泥土。就算梁祝借玄妙之筆化作了蝴蝶,可哪有不死的蝴蝶呢?爲了不忘卻,人們用一處墳堆維繫着憑弔的基點,可爲之憑弔的人不也終將死去嗎?地球生生不息了多少年代?人類才折騰了多久?世人假若能如此去想,又哪來心機去創造不計其數的軍火?有何必要?所有慾望、任何貪婪、仇恨不都逃不脫自然的摧毀?
但我還得等,因爲老頭子很可能沒有死,他是那樣的機警,有那麼多的辦法,他一定能逃脫的。
但如果不能,就又是因爲我,分擔了我的風險而搭上了自己。如同爲我治傷的、替我死去的那長了很多鬍子的大哥。我真是個不祥的幽靈!這樣的念想讓接下來的等待變得極其難熬。
時間很慢,又出奇的快。在我留意這山林裡的任何風吹草動時,它就像湖水滯留不動;在我覈算着已經過去了的時間時,卻發現它原是峭壁瀉下的瀑布,轉瞬而逝。很多天了,沒有任何結果,那些鳥獸的動靜讓我無數次燃起希望,又都化作了失望。次數多了,失望就慢慢累積成了絕望。
沒有必要再這麼等候了,爲這原本飄渺的希望已經等得足夠久了。
至於去哪裡?也許只要迷迷糊糊的走起來,會有神靈來指引方向的,既然能夠找回這裡,爲什麼不能找到大姐呢?據說人與自己牽掛的人是存在心靈感應的,試試看吧!
肉乾還剩不少,罐頭和餅乾是不計算在乾糧裡的,那應該算是紀念品。手雷有六顆,擺在面前看起來像是珍貴的寶貝,爲什麼不多拿一點?似乎當時覺得足夠多了,卻原來只有這些。子彈也還算充裕,足夠一場小規模的阻擊了。缺的只是體力,我得好好休養一次,可不能因爲體力不支浪費了這近乎奢侈的裝備。
如果可以,我想給中醫的說法加上一句話:心不寧,夜亦難安。我努力過很多次,也只是間或睡去一小會兒,總有可怕的東西將我驚醒:
鬍子大哥血淋淋的爬出墳堆、老頭子枯瘦的屍身被蟲獸咬噬、女人撕心裂肺得如野鬼嚎啕……。
這樣的休養無異於被虐待,我決意逃亡。
再次跪拜了那座空冢,並非沒有依據,因爲我已將它視作老頭子的安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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