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看似荒誕不經的念頭並不真就毫無依據。物理課本上說太陽光到達地球需要八分鐘,也就是說:所有人類看到的太陽都是八分鐘之前的。這很神奇,不是嗎?比如在某個距離地球極遠的星球,假設遠到一百光年,有某種和人類一樣願意探索星空的物種用望遠鏡看着地球,那麼我死後的一百年裡,它們都還可以看見活着在山林裡穿行的我。這可不就是另一個世界?一邊死了,另一邊卻還活着。
似乎被土掩埋着格外容易乾渴,水壺很快就見底了,我不得不大費周折的爬起來去裝水。心想:如果有人這時候闖進這附近,看到我爬出來的這一幕會怎樣?估計十有**會尿了褲子的。這也是兩個世界,我在自己迎接死亡的世界,他在害怕鬼魂的人間世界。
醒來胡思亂想,想迷糊了就又混沌睡去,持續了兩、三天,也可能是四、五天。總之是在某天的清晨,我不但發現自己依然沒死,而且開始懷疑壓根就死不了。我爬出墓坑,虛弱依舊,神志卻幾乎完全清醒了。到小溪邊用水衝去傷口的泥巴,嘿,居然結痂了,腫脹也消去大半了。試着輕微動了動腿,很沉重,但完全能動。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腦海中不知道怎麼就蹦出這句臺詞來。
不讓我死,那可就擋不住我放肆的活。
不打算在躺進墓坑了,我把東西全都拿了出來,把墓坑填好,突然心生一念:我跪在這空墳前認認真真的磕了幾個頭。往後如果被子彈擊中或被炮火瞬間撕碎,可就不能有此準備了,不妨就將此當做自己的墳墓,早早的祭拜一番,也算是爲隨時竄出的死亡做好了最後的準備。
這之後,我就是活死人了!
我脫去衣服,在清涼的溪水裡好好給自己清洗了一遍,疼痛並未全部離去,估計明天就差不多可以行走了,我可以好好休養一天一夜。
下半夜,一陣響動將我驚醒,似乎是野獸在覓食,我端緊了槍正待仔細辨認,卻突然聽得輕微的一聲咳嗽。
越軍?狙擊手?夜裡都不放鬆搜捕?一系列的疑問在心底一時糾結不清,我悄悄躲在一棵樹後,因爲行動不便,只能藏好伺機偷襲。
聲音一步一步靠近,模糊的人影越來越近,似乎沒有槍。
我在他幾乎走到了跟前的時候暴喝了一嗓子,槍口隨即頂在了他的胸膛。然而他立馬避過了槍口,坐倒在地了,緊跟着冒出一句:媽呀……。
中國人!
“我不是鬼,別害怕了”我趕緊解釋道,槍口依然指着他。
“你、你是哪個哦?”他好不容易磕巴出一句話來。
“先告訴我你來這裡幹什麼?還有沒有別人?”我語氣僵硬的問他。
“沒、沒別人,就我、我一個人”他只回答了一半。
我收回了槍口,蹲坐了下來,他的普通話帶着很重的方言,我慢慢聽才能明白。大致是這樣的:
他是湖南人,和廣西的親戚一起在越南做了很多年藥材買賣,前不久被抓了,抓他的是越南人,目的是要他幫忙收集藥材供軍隊使用,不單是他,只要略懂中草藥的他們都抓。他沒有家人在這邊,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所以司機逃了出來,想要摸回國去,不敢走大路,只好翻山越嶺,不想被我撞上了。
他還說,越軍讓他們在離這裡大概兩百多裡地的一座山裡採藥,和他一起的有十多個是中國人。因爲有家人被看守着,所以都不敢逃跑,惟獨他是一人逃脫、全家解放的。
這是一個讓我幾近狂喜的消息,因爲這就意味着那草屋裡的老頭子可能並沒有死,只是被抓了,因爲他是懂些草藥的,這是我親自驗證過的。假若如此,大姐和阿姨就都還活着,只是被看押了而已。
我焦急的想知道更多,然而他已然十分疲憊,加上方纔的驚嚇,說話都是靠喘出來的。我遞給他水壺和一把玉米粒,他顯然也餓壞了,不顧一切的咀嚼起來。
“你知道吃的是什麼嗎?”我看他差不多吃完了。
“是什麼?”他反過來問我。
人在飢餓到一定程度之後,所有的注意力都只在乎肚子了,根本不去理會食物的味道。他這一反問,我倒一時無言以對。
“你怎麼有槍?”他接着問。
“搶來的”我說道。
他又沉默了,顯然這對他而言是難以理解的事,普通百姓哪會去搶一支槍?那可是自找麻煩的主意。
“現在很難回去”我慢慢的說道。
“走山路唄”他顯然抱有希望。
“山路也難”我補充道。
“不可能,到處都是山啊”他並不相信。
“到處都有軍人把守”我的語氣稍稍嚴肅道。
“不會吧?你去過了?”他開始有些擔憂了。
“我去過,差點死在那”我輕輕的說道。
他陷入了沉默,我也沒再說話,當一個人的希望突然落空之後,多少需要點時間來接受。他爲了這希望從槍口底下逃脫,冒着危險跋涉叢林,卻突然要面對失望,我估計他得鬱悶很久。
“×他×的”。許久之後,他低聲的咒罵了一句。
我爲之一愣,這幾乎有點我的風格,失望之後就是憤怒,不是自我誇耀,我總以爲這比純粹的失望要好。有憤怒就有力量、有力量才能抗爭、能抗爭纔會有新的希望。
“我看守着,你先睡一覺,明天再說”我低聲說道。
他竟然真就原地躺下了。也許是疲憊使然,可能是性格乾脆,或者也還有信任。在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面前安然睡去,而且是在這亂世的莽莽深山,沒有信任是不可想象的。
我爲他看護完全理所應當,他帶來的訊息讓我重獲希望,又能夠對着夜空去想象院子、女人、孩子……。儘管不能確定老頭子就在他所描述的地方,但至少是有所可能的。對於我,一絲可能都足以催生希望。
天微量的時候,我才得以看清他的樣貌。同樣是衣衫襤褸,神情俱疲,但身才高大、健壯。下頜略寬的“國”字臉型,拉碴的鬍子又濃又密,幾乎從耳根連到喉結,初看上去,像是毛筆勾出的“U”字。此時依然是閉着眼,睡得很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