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春風未還家㈢

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見花。將軍了邊事,春風未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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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宋范仲淹爲邊臣時曾作的一首詩,所記事抒情的也是橫山一帶宋夏邊境的情景。西北寒苦,然而畢竟是三月的光景,橫山以北的萬物也已經復甦,草木吐出了嫩芽,第一批燕子北飛,而最先綻放的是杏花。

橫山以北,無定河的河面又一次變得寬廣起來,橫山北麓的雪水融化匯到了無定河,滋潤着河兩旁的農田與牧場,它成弧形繞過橫山,從橫山的南面一路朝南,最後在綏州南注入黃河。它之所以叫無定河,是因爲它因爲流經後世被稱爲毛烏蘇沙地的東南邊緣,河道因而遷移不定,它雖含沙量大,但礦化度卻低,適合灌溉農田,因此這條河的河谷是重要的農業經濟帶。在這條河的上游紅柳河邊,有一座夏州城,相傳是東晉十六國,匈奴赫連勃勃所建統萬城所在地,歷經數百年這裡的植被狀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夏州城也因爲戰爭屢經廢立,此地是党項人的壯大的發祥之地,一度是西夏的政治中心。

如今這裡成了趙誠的治下。西夏統治者繼承了唐宋時的府、州、縣的行政制度,但卻名存實亡,一些州比如這夏州在西夏官僚系統中卻是末等司,地位遠不及中興府京畿地區的一個縣重要,另外一些州不過是一個行政名詞,前身只是一個寨、堡之類的軍事要害。

這裡雖然有適合耕種的土地和適於放牧的草場,但歷年來卻總是受到戰爭的影響,橫山內外兩百里內,宋夏兩國無人敢耕,除非在軍事力量足夠保障的情況下,纔會有一些屯田,宋國朝廷就曾招募蕃漢弓箭手墾殖。西夏《天盛律令》中甚至特別規定像橫山這樣的關隘之地。禁止放牧。以免牲畜被宋國奪了去。

橫山是夏宋地邊界分割線,然後成了夏金地界山,那山頭上立着一個又一個封堠----這是用來區分國境的標誌,圍繞着這些封堠,南北兩邊的國家都曾偷偷地將自己的國土向前推移。

趙誠廢除了西夏大部分的行政制度。取消經略司、監軍司、大都督府等機構,繼承中原府州縣地行政規劃,大部分的州都是一級行政單位,中興府當然是第一位----在趙誠的心目中當然是心目中的首都。而靈州、涼州這要地重要經濟區域成了直轄市。將這兩州恢復了原有地西平府與西涼府的地位,後者西涼府涼州因爲處於河西走廊的起點,又西接河湟南接隴東地區,不僅地理上,在經濟上地位也極其重要。而對於隴右大部分地區,因爲是蕃族混雜地區,十分複雜,趙誠放棄了直接行政管理,寄希望於與蕃族的共享商利。企圖以經濟手段拉攏蕃族各部。

西夏一州的首長官職通常叫城主,如今城主這個名詞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知州,趙誠起用的都是西夏前官員,官府機構極其簡單。農牧官吏一個不少。收稅的都沒有配齊----因爲免稅,只在通往西域、隴右與中原邊境上才設立課稅所。而負責治安與監察官吏作風一把抓的卻是他地私人。被稱爲某州提刑官,另招蕃漢弓箭手在提刑官下聽差,這提刑官的權力看似有些大了。這也只是過渡階段。

趙誠一行人順着無定河順流而下。

遠處,有百姓在田間勞作者,口中在吟唱着:“三月裡,鴿子和班鳩在樹叢中咕咕叫着,宣告國家的興盛,在充滿陽光溫暖的強大光榮的國家裡,流水潺潺,在遼闊地草原上,綠色地嫩芽破土而出,迎風搖曳……出現了成片的低窪溼地,這是龜地自由馳騁的天地。啊,不可思議的土地!”

春風拂面,水波盪漾,歌聲嫋嫋,衆人的心情隨着這對生活充滿溫情與美好向往的歌聲澎湃,情懷似乎與大地一般遼闊。

夏州知州樑文聽說賀蘭國王駕到,一路小跑地來到夏州城前大道上等候着。

“你就是樑文?”趙誠騎在馬上俯視着跪拜在道邊的樑知州樑大人。

“下官正是樑文,率本州大小官吏拜見賀蘭國王大駕!”樑文恭敬地說道。

他並非是第一次見過趙誠,中興府陷落之時,他也是現場親眼見過趙誠砍掉西夏末代皇帝腦袋的遺臣之一,血淋淋的事實讓所有的前朝官員難以忘懷,皇帝死了,一個國家就宣告完蛋了。不過,那時他不過是皇城司裡的一位小官,拼命地想往上爬卻爬不上去,這下成了堂堂一州知州,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氣憤,眼前的這位賀蘭國王象徵性地滅了自己的國家,卻半逼半請地讓自己到這夏州來任職,樑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更努力一些?他之所以願意,多半是因爲前丞相之孫高智耀帶的頭,高智耀與這賀蘭國王的心腹結了姻親,又擔當西平府的知府,像他這樣的前朝遺臣似乎一下子就沒有了心理負擔。

“白高大夏國已經亡了,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該活着就活好一點。”樑文這麼想。讓他做那種死臣,也太難爲他了。

“起來吧,你也一把年紀了。”趙誠下馬,親自攙扶道。

樑文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他不知這賀蘭國王對自己爲何如此。他今年剛過五十,頭髮卻已經花白,多半是因爲這仕途鑽營熬的,不過這舊朝剛亡,在新的主人的監督下,他還未來得及想過給自己弄些什麼好處。

“羅志參見主人!”身邊一個響亮的聲音響起。這位羅志正是夏州的提刑官,也是趕鴨子上架來充當的,能被派來當這個官的,並稱趙誠爲“主人”的,自然都是與趙誠比較親近的人,他的一個重要職責就是監督像樑文這樣的前朝官員。

趙誠對羅志這樣地人十分放心,因爲他不僅是自己從蒙古人刀下救出地。而且對他們待遇優厚。雖然羅志這個層級並不知道趙誠的野心,但是如果他看到跟着趙誠前途無限,這個忠誠度自然就會是極高,他絕不會允許有地方官對趙誠陰奉陽違---因爲趙誠也並不是對所有前朝官員很放心。

所謂任人唯親,就是這麼來的。趙誠如今很理解那些被人詬病的歷代皇帝們。

“很好。聽說你們與蕃人幹了兩仗?”趙誠拍了拍羅志的肩膀,表示親切,關心地問道。

“回主人,去年冬我押一批糧食過來。有來自地斤澤地蕃人想來搶。屬下當時人少。就只好據城爲守。那蕃人無法,只好在城外遊走,我們哥幾個趁着黑夜,反襲過去,那蕃人不過是一羣烏合之衆。”羅志道。

“最近,他們有沒有異動?”趙誠問道。那地斤澤是深入夏州北黃河南荒漠與沙地或沙漠中一片湖沼之地,也就是後世毛烏素沙漠的中心地帶,那裡雖荒涼,流動或半流動沙丘之中並非全無生機。到處都分佈有湖泊與片片草地,當年党項李繼遷爲了對抗宋國就以地斤澤爲根據地。

“據下官所知,那裡的蕃族如今實力已大不如前,前朝時,曾一再地被嵬名氏點集徵用。可戰之士死傷衆多。”那樑知州插話道。“現在他們更缺糧食,以下官拙見。只要國主答應以糧食與他們交換,他們是萬萬不敢反的。”

“樑知州對蕃人應該是很熟悉吧?”趙誠笑吟吟地說道。他臉上地笑意,讓樑文覺得有很特別地深意。

“下官與他們素無瓜葛,不過下官是前朝之人,自然對他們也有所耳聞。若是用大軍進剿雖不難,然而昔裡鈐部駐守銀州防備着金人,不敢分心,爲今之計,應當懷柔,而不是剿滅。”樑文道。

趙誠點了點頭,隨着樑文進入府衙。那樑文捧着一大堆文冊,戰戰兢兢地彙報着流水帳:

“我夏州自去年冬天勘定人口以來,又從銀州與橫山遷來漢戶人口及蕃族熟戶,共得戶三千一百戶,口一萬五千,其中丁三千五百,每丁分得上田三十畝、中田二十畝、下田三十畝。今歲分發耕牛一千兩百頭,中興府木工院、鐵工院下發鐵鏵、鍬、鋤、鐮、水車、耬、耙等三千五百件,雖不多,但也勉強夠用。”樑文道,“另總管府勸農使吳禮大人命人來勸農耕作,已初見成效。”

“我剛纔在城外無定河邊見到有百姓哼唱民謠?”趙誠問道。

“回國主,鄉野小民鄙陋,有辱國主之耳!”樑文道。

“不,我覺得很好,聲聲入耳,不比高山流水陽春白雪差,重在出於本心,發乎於情,至純至愛至善。不過,我突然有了個想法,天下事無論悲喜抒情或敘事皆可入歌,這農節時令、耕種之要也可入歌,樑大人可命人輯其中緊要,彙編成歌謠,教民誦唱,以朗朗入口遍於傳唱爲要!”趙誠道,“這件事你要是做好了,我給你記一功!”

樑文一時愣住了:“國主英明!”

“樑大人家中人口幾何啊?”趙誠話鋒一轉,問道。

“不勞國主關心,下官家中尚無其他人口,只有幾名家丁。”樑文恭敬地答道。

“真的嗎?”趙誠質疑道。

“回國主,下官本有妻妾數人,均早逝,膝下本有二子,長子曾效命于軍中,在沙州戰歿,次子去年中興府被圍時又亡。奈何白髮人送黑髮人。”樑文傷感地說道。

“難道你就沒有女兒嗎?”趙誠道。他的口氣聽上去有些不善。

“女兒?”樑文一時有些意外,彷彿是經過很久地回想纔想起似的,“下官是曾有一女兒,不過小女自幼送入宮中,後來聽說被送至蒙古大漠,如今怕是早就不再世間了吧。”

趙誠認真地打量了一下樑文說話時的表情,這位鑽營了大半輩子的老人真的老了,蒼老的額頭溝壑密佈,眼角間充滿着一絲悔意與懷念。樑文在回憶,他在拼命地回憶自己那位女兒的音容笑貌,可惜他想不起來,念及於此,他地眼角有些溼潤了。

“夫人她還活着!”一旁的徐不放有心同情。

“夫人?”樑文從回憶中醒來。

“我家國主的夫人中興府人士,姓樑,名詩若!”徐不放道。

“啊?”樑文樑知州大驚失色,“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他求助似地望向趙誠,想從趙誠那裡得到答案。趙誠重重地點了點頭,證實了這一點,他也在回憶,現在他纔想起自己對妻兒想的太少,全是因爲自己忙於所謂的偉大事業地緣故。

“嗚嗚……”樑文放聲嚎啕大哭,“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我樑文不再是一孤老頭子了。”

趙誠等他鬧消停了,才道:“你是我岳父,不過呢,我夫人對你不太那麼尊敬。所以,以後地事情就全看你了,過些年,我一定會接她來中興府,到時將沒有人能阻止我。至於公務,我希望你忠於職事,不要有什麼把柄被我抓到。”

樑文並沒有細想他話中隱含的意思,因爲他十分尷尬,想當初是他爲了往上爬,將自己女兒送進皇宮中地,被蒙古人擄到大漠,他也沒有太關心,如今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才知道親情的重要。他更不知道,在天上掉來來的女婿兼賀蘭國王面前,自己的底都被人家掌握了,自己該如何自處。

“我對不起女兒啊!”樑文老淚縱橫,一時間竟忘了旁人的存在。

趙誠見他這個樣子,又覺得自己對這便宜岳父有些苛刻了。

注:選自西夏詩歌集《月月樂詩》三月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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