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下,風呼呼地吼着。
無數的火把在風中搖曳着,飄忽不定,軍士們的臉膛在這火光中忽明忽暗。漢軍及契丹軍馬步軍萬戶宋平站在關樓之上,注視着關下的手下軍士。在軍士們的面前,正捆着三十多位衣衫凌亂的男子,他們分別被堵住了嘴,拼命地擡頭欲呼,卻被軍士死死地摁在地上。
“今查明,自六月初一以來,有中興府人氏扮作商賈、流民,企圖混入我關,刺探軍情,陰謀作亂。幸天之助力,我軍探馬捕得其中三十五人,得弓七、弩三、刀三十,箭矢數百,並搜得令符一枚,因而未能讓此等逆賊之陰謀得逞。值此軍情緊急之時,萬戶大人有令,凡陰謀作亂者,殺無赦!通敵者,殺無赦!”有傳令兵高聲宣讀着宋平的軍令。
“萬戶大人有令二,從即日起,潼關東西關外三十里,嚴禁閒雜人等通過。各千戶、百戶、十戶首領嚴控本部人馬,凡有通敵者,格殺勿論!”
“行刑!”宋平命令道。一支鳴鏑從關上射了下來,帶着刺耳的尖叫聲射在了關下臨時的刑場之上。
“啊、啊!”一聲聲慘叫之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一顆顆頭顱滾到了地上。
關樓上,宋平輕聲問左右道:“你們沒抓錯人吧?”
“宋大哥,這些人都是關西盜匪,每個人就是被砍上一百遍也是死有餘辜!”鄭奇輕笑道。
關西本是金國的版圖,當然在更早之前。那裡大部屬於宋國的永興軍路。拖雷入川蜀,經宋境漢中直攻中原。讓關西及潼關成了雞肋,原先死守關河防線地金軍被金國朝廷抽空,成了窩闊臺親率的中路軍人馬地囊中之物。關西成了最混亂的地方之一。百姓四散逃亡避禍。這免不了有人拉幫結夥成了流賊----當強盜是亂世之中很常見的一種謀生手段,而且遠比坐等官府可憐要容易得多。這三十五人就是被宋平抓來冒充是賀蘭國王所謂“奸細”地。
宋平等人這是做一場戲,他們不敢保證河東李守賢與奧屯世英不會提防自己,因此他們將這些“奸細”殺了,來表明自己據關與賀蘭軍“決一死戰”地心跡。
三十五具無頭屍體被軍士吊了起來,掛在潼關高高的關牆之上。暗夜昏暗的火光中。傳來從關外軍士中發出的嗡嗡議論聲。
“聽說,賀蘭國王親率大軍從中原來了!”
“我們這是不是要和賀蘭國王作戰?我家小還在鹽州呢!”
“賀蘭國王可是位賢明仁義的國王,橫山以北,哪個不知誰個不曉?”
“我是韋州人。要不是國,我全家早就餓死了……”
雖然這嗡嗡的議論聲並不大,可是聽在關樓上宋平等地耳朵裡,卻無異於一聲驚雷。宋平等人立刻意識到自己還是低估了賀蘭國王在某些軍士們心中的地位。
“不好,諸位兄弟立即分頭回到自己本部人馬當中去,安撫軍士,嚴控本部人馬。否則。我等要弄巧成拙了。”宋平立刻命令道。
夜深人靜的時候。關東山溝的軍營中,十戶長夏冠英正在自己地帳房內擦拭着鋼刀。
油燈下。雪亮鋼刀將光線折射到他的額頭,讓他那兩道劍眉顯得更加醒目,他那雙粗大有力的手,因爲用力而青筋畢現。
當年蒙古兵攻慶州(慶陽),兵荒馬亂的,百姓流離失所,無以爲安。夏冠英的父親聽別人說橫山以北夏、龍、鹽、洪、韋等州太平無事,賀蘭國王招納百姓耕種,無論是何出身來歷,均可授田耕種,還可免稅三年,就舉家遷到了洪州。如今全家在洪州過着雖不富足,但也比在慶州好上百倍的安定日子。所以,慶州人夏冠英當自己是洪州人。
他的身邊聚集了上百號人,正等着他做出決定。
“諸位兄弟都想清楚了嗎?”夏冠英沉聲問道。
“這裡地兄弟雖都未見過國王大駕。但個個家中父老鄉親都是受過國王恩惠地,如今這年頭,咱窮苦人就盼着有一個仁慈點的國王,能有一口飯吃。”一位手持狼牙棒孔武有力地軍士道。
“兩個時辰之後,就輪到夏兄弟值守城關大門,所以我們纔來找你。”另一人道,“只要夏兄弟點個頭,到時將關門打開,我們就不會爲難你。”
“可是宋萬戶平時愛兵如子,對我等也從無虧欠。諸位這麼做,豈不是傷了他性命?”夏冠英道,“對了,你劉大川曾私自放軍糧,救濟逃難的百姓,宋萬戶也沒爲難你。”
持狼牙棒的大漢名叫劉大川,他面有赤色,爭辯道:“這是兩碼事!正是因爲我私放軍糧救濟金國百姓,宋將軍沒有爲難我,我才覺得宋萬戶這次讓我很失望。現在城關上吊着的屍首,夏兄弟難道沒看到嗎?那都是爲國王而死的,萬戶大人這次怕是鐵了心要爲蒙古人盡忠!”
另一人道:“我等入了關,扮作巡邏的軍士,伺機闖入他的營帳中,只是將他擒了,不傷他性命就是。”
“到時候,你們就以他的性命要挾全軍?”夏冠英問道。
衆人都一致地點頭。
“你們這些人即使能順利地摸到關樓下,並且進了關內,又怎能悄悄地摸近將軍的營帳呢?”夏冠英譏笑道,“要知道,關樓並非是我這一個小小的十戶長把守的。關內各個據點都是有人把守的,最近關內巡察的人多了起來,尤其是夜裡。你們這麼莽撞地闖了進去,我敢保你們還未出關。就被黑暗中射出來的箭矢殺了。就是城關沒了,還有各個借勢把守層層設防地據點、機關、暗樁。保你們有去無回。”
“那你說怎麼辦?”劉大川恥笑道,“你郭冠英枉稱關西勇士,大事臨頭。卻縮手縮尾的。好不爽快。”
“若是換成我,我寧願陣前倒戈。”夏冠英道,“那總比你們這樣冒險來得要保險地多。真到了打仗的時候,有誰還會管關內來來往往的行伍?”
衆人安靜了下來。營外傳來一隊巡察軍士整齊地腳步聲,衆人都不敢弄出聲響來。
待巡察地隊伍離遠了,夏冠英抱拳勸道:“蒙諸位兄弟看得起。你們來找我一同起事,沒當夏某是外人。但依夏某之意,諸位還是放棄這個打算,聽我一聲勸。各自趁早回營,別讓上官們起疑心。到陣仗真打起來的時候,我們再密謀不遲啊。蛇打七寸,你們這樣幹太魯莽了,卻辦不了什麼大事,讓上官有了提防。”
“是啊,夏兄弟說得極有道理啊。我等不如靜觀時局。從長計議也不遲啊。”劉大川身邊的一位面容清秀的人說道。“不可打草驚蛇啊。”
“這位兄弟面生的很啊?”夏冠英突然道。
“在下姓齊,在家鄉慶州呆不下去。只好到軍中混口飯吃。”那面容清秀者笑着道,“在下剛來不久,聽說夏兄弟也是慶州人,那咱們就是同鄉了,以後還請夏兄弟多照顧照顧?”
“看你這模樣,更像是一位秀才。”夏冠英笑着道。
“夏兄弟說的是,在下還曾讀過幾年書,也知道君子處世,當有所爲有所不爲。”齊姓軍士道,“爲賀蘭國王盡忠就是爲自己家中父老掙一份安居樂業地本錢,可是卻不能爲了逞一時英雄痛快,壞了全局。夏兄弟所言,在下極贊同。”
這齊姓軍士這話雖是當夏冠英面說的,夏冠英卻感覺此話是對着劉大川等人說的,隱隱有勸說之意。
劉大川等人如泄了氣的皮囊,卻也無話可說,這時有人跑來說長官正在挨營巡察,衆人不得不各自散去,約定明日再商議。
待衆人走了,夏冠英拉住劉大川,悄悄地問道:“劉兄弟,這個姓齊地是什麼來路?”
“噢,他跟你一樣,也是慶州人氏。前兩個月被補入我隊中的,又通文墨,所以百戶大人就讓他管名冊和錢糧。”劉大川道,“他平時對我等十分親近,大夥都喜歡他。”
“劉兄弟糊塗啊,這等秘事,豈能讓這個新來的入夥?”夏冠英驚呼道,“我等相互間都是知根知底的,誰都不會出賣自家兄弟。可是這個新來的,你怎可輕信了他?”
劉大川見夏冠英說得挺認真,被嚇住了:“完了,他不會是奸細吧?”
“這也難說。”夏冠英疑惑道,“人不可無防人之心,他若是奸細,就應該去宋萬戶的大營告密,你現在馬上回去看着他。”
劉大川嚇壞了,立即走出夏冠英的營帳,趁着夜色回到自己地營房。夏冠英不禁搖了搖頭,他側着雙耳傾聽外面地動靜,只能聽到呼呼的山風聲,似乎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這讓他安下心來,漸漸地睡着了,在睡夢中,只覺得有人用力地擰着自己地耳朵。
“夏兄弟,輪到我們這一隊去值守了!”夏冠英揉揉自己的雙眼,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上官百戶大人在叫自己。
夏冠英連忙穿上皮甲,帶上自己的鋼刀,將自己的手下叫醒。天將明未明,大山厚重的黑影在晨曦中顯得更加肅穆,遠比白天更讓人覺得威壓,藉着光線,夏冠英這才發現外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到處都是林立的士,如臨大敵。
夏冠英朝劉大川的緊鄰着的營房處望去,只見百來人幾乎光着身子跪在地上,數排弩弓和無數軍士正看守着他們。劉大川被捆個嚴嚴實實,連嘴都被堵住了,看情形像是遭了不少罪,更像是在睡夢中被逮個正着,以至於來不及反抗,未發出任何動靜來。
“百戶大人,發生什麼事了?”夏冠英惴惴不安地問道。
“不知道。”百戶猶豫了一下說道。
“他們不會被砍頭吧?”山風吹來,夏冠英覺得脖子發涼。
“你管那麼多幹嘛?”百戶瞪了他一眼,“你只要不要輕舉妄動,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夏冠英沒有意識到百戶這句意味深長的話,跟在本隊人馬後面往關內走去,一路上見不少軍士被捆綁。那些負責看守的軍士,大多是契丹軍。夏冠英心中極不安,不由得握緊了腰中的刀,心裡想着如何搭救劉大川等人。
天亮時,宋平宋萬戶從自己的大營中出來,看上去心情不錯。正在關門口站崗的夏冠英放眼望去,見昨夜的那位齊姓軍士正在宋平的身邊嘀咕着什麼,夏冠英心中明瞭。
然而令他奇怪的是,這位齊姓傢伙走過關門口,卻衝着自己笑了笑,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按理說,自己欲臨陣倒戈的打算,這位齊姓傢伙是知道的,遠比劉大川等人的罪過要大,要殺自己早就該動手了。
宋平停下了腳步,站在關門下,正藉着晨光上下打量着夏冠英。夏冠英在他冷峻的目光注視下,不得不低着頭,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夏冠英感覺到這位最高長官身上的殺氣,只有那些從死人堆中爬出來的人,纔會有這種讓人自慚形穢的殺氣,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殺氣。
“聽說你箭法不錯,武藝也是你們百人隊中屬一屬二的?”宋平高聲問道,“平時也頗得同袍兄弟信任?”
“回萬戶大人,那是兄弟們承讓。”夏冠英硬着頭皮抱拳回道,“小的只有吃飯的力氣罷了。”
“我這一萬人馬說多並不多,不管怎麼說,我身爲領軍之人,對自己的手下了解得還不夠啊。”宋平道,“若是有仗可打,我應該讓你當百戶。”
“不敢、不敢!”夏冠英連忙道。
宋平卻帶着人離開了,夏冠英心頭的疑惑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