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外,疏勒河畔。
這條發源自連綿祁連山脈的古老河流,從一系列高山大川之間奔涌而出,起初向北,然後折向西方,來自亙古萬年雪川的融水滋潤着乾渴的戈壁,養育着星羅棋佈的綠洲,然而當它迤邐曲折地來到玉門關前時,它已經從發源處的滔滔大河流變得悄無聲息起來,如已經被馴服的野馬,就連河道也變得模糊甚至不可捉摸起來,直至在沙漠的深處消失地無影無蹤。沙漠實在是太乾渴了,綠洲從涼州(武威)方向一路向西分佈,越來越小,也越來越荒涼。
這條曾經經歷過無數次繁榮與衰敗的狹長走廊,如今又處於戰亂與死亡的威脅之中,昔日繁榮的農耕與畜牧業消失迨盡,而東西頻繁的絲綢之路也面臨着兵火的煎熬,處處都可以見到荒蕪的家園和風沙之中的白骨。
就在玉門關的這片窄小的幾乎就要乾渴消亡的綠洲之中,一大羣人類兒拖兒帶女地艱難地行走在荒蕪的天地間,他們步履蹣跚,心中惶惶,似乎不知路在何方,甚至不知自己要往何處去。那些枯死的還未得及重生的可食植物被他們連根拔起,然後帶着泥土被他們吞到肚中,因爲他們實在太飢餓了。數只禿鷲在高空中盤旋,早已經將這羣人當作了自己的食物,只等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倒地不起驀然,一隊騎兵奔馳到了他們眼前,讓這羣饑民無處可藏。他們甚至根本就沒有躲藏的打算,因爲他們實在沒有什麼可以被搶劫的財物了。他們目光呆滯地看着這羣服色各異,同樣滿臉風塵地強盜,一副引頸就戮的表情。
饑民被勒令脫光衣服,這引起了這羣本來都逆來順受的無望之人最後的反抗之心,因爲他們當中還有不少女人。
“哈哈,遇到你們這些窮光蛋,真是晦氣。”強盜首領哈哈大笑,“不過,女人還算有用。在這隻有食腐屍的禿鷲出沒的沙漠中,老子已經一個月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了。”
饑民們摟作一團,女人們哭哭哀求,這卻讓強盜們更加肆無忌憚地嘲笑着,他們的目光中夾雜着兇殘與淫慾混雜的東西。女人們在一番無力的反抗之後,逐漸放棄,因爲她們懷中地孩子需要食物。爲此她們願意用自己的肉體去迎合這羣強盜。而男人們在強盜刀箭的逼迫之下,跪倒在地,眼淚混和着塵土順着他們的臉頰淌下,形成兩道顯眼的淚痕,而飢餓與赤裸裸的死亡讓他們更是無力反抗。他們認命了。也許死在這裡也算是解脫了,至少有人結伴共赴黃泉,也不算太寂寞。
不過強盜們很快就笑不起了,因爲一聲刺耳的劃破空氣聲,一支利箭已經將他們地首領射翻落馬。
只見沙丘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支百人軍隊,之所以說他們是軍隊,因爲他們穿戴齊整。一律黑色的騎裝,大部分有皮甲護身,少數人還身着黑色的鎧甲,一面鮮紅色的旗幟正迎着春寒料峭的寒風飛舞。上面一個巨大醒目地“趙”字。這支軍隊似乎是從天而降,來得悄無聲息,彷彿早就站在那裡,正冷冷地看着這羣強盜和他們當中的饑民。
“殺!”領頭的一位軍官用力地揮了揮自己的馬刀。
他的手下聞言,沒有多餘的動作。齊整地平舉起各自的弓箭。無言的壓力撲面而來,強盜們想都沒想。轉身拋開手中地獵物各自逃散。但是強盜們還是高估了自己逃跑的速度,一支支利箭從背後飛來,一聲聲慘叫聲在他們的背後響起,直到最後輪到自己。
饑民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直到最後一個強盜被砍掉了腦袋,他們還是呆立在當場,忘了逃跑----也許他們本就當自己已經死了吧?然而這支百人地軍隊,並沒有立即離開,他們將這些強盜的兵器收集起來,並且乾淨利索地掏淨了強盜們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然後挖了一個大坑,將這羣強盜的屍體扔了進去,覆上沙石,最後從表面看上去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這支軍隊旁若無人地燃起了篝火,行軍鍋上煮着肉湯,空氣飄散着香味讓饑民們猛烈地嚥着口水,他們蠢蠢欲動了起來,然而他們卻不敢靠近一步。
那爲首的軍官,衝着他們揚了揚手,見饑民們還是不敢靠近,便驅着馬兒來到他們地面前。
“要你們過來,你們爲何還不過來?”軍官操着一口口音怪異地党項番語。這羣饑民當中以党項人爲主,夾雜着漢、渾之人。
“不知將軍如何處置我等,我等身無分文。我們只是一羣平民百姓,又手無寸鐵。”饑民當中一個漢族老者站了出來,“將軍若是可憐我們這羣無家可歸之人,賞給我們一口飯吃,我們甘願作您的奴僕!”
“哦,你就是主事地?”軍隊立刻換了漢語,他漢語比番語說得流利的多了。
“我等都是肅州(酒泉)的番漢百姓,兵荒馬亂,家中沒有糧食,只得向畏兀兒逃難。老漢我雖是因爲年長,也曾去過伊州(哈密),所以大夥讓我來領路。”老漢恭敬地跪倒在地,回答道,“求將軍賞給我等一口飯吃,我等願意隨軍。”
“原來如此,我們能遇到爾等也不算是意外。不過我是不需要你們隨軍的,而你們遇到我們,也是爾等的運氣。”軍官臉上掛着讓人感到親切的微笑,這讓饑民們的大感意外,心中稍安,“我們煮了一鍋肉湯,你們分了吧,我還會給你們一些乾糧。足夠你們支撐三天了。”
“多謝將軍。”老者大感意外,我等願意成爲將軍的奴僕,只求將軍不要丟下我們。小老兒雖老邁,但可以爲將軍擔當嚮導,我們還可以鞍前馬後地爲您的部下效勞。若是將軍看上了我們當中地女人,儘管帶走,只要能賞她們一口飯吃。”
他彷彿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這兵荒馬亂之中,難得遇到一個和顏悅色的軍隊,跟着軍隊他們就不會有餓死或者被強盜殺死的危險。只要能夠活下來,一切廉恥都不重要了。他還在交涉着,可是跟他一起來的饑民們,早就不管這邊發生的一切事情,一哄而上,圍着數口行軍鍋,不管食物是否有燙傷自己的危險。狼吞虎嚥,甚至有人差點被幹糧給噎死。
軍官和他的手下打量着這羣饑民,卻沒有答話,他們好似是好客的主人,敞開自己家的大門。招待着一羣飢餓的陌生人填飽肚皮,甚至有人將隨身地水袋擰開塞子送到饑民的面前。
“這是一支來自何方的軍隊?”老者心中充滿着疑問。
待這羣饑民吃飽了,只聽爲首的軍官說道:“我們是不會帶着你們的,你們在此處不要走動,我料不出三日,我軍後方會有大隊人馬來到,他們將會妥善安置你們,不虞沒有糧食吃。到那時你們就算是到了天堂。”
“將軍,不知貴軍是否是畏兀兒的軍隊?”老者大概是多日來第一次吃飽,甚至還有肉湯可喝,氣色恢復了不少。
“畏兀兒?你看我們這羣人長的像是畏兀兒人嗎?”軍官臉上很不屑地說道。
“難道是蒙古?”老者不敢相信。
“你聽好了。我們地主子也是個漢人,名叫趙誠!他將來是我們所有人的主人!”軍官道,“順便告訴你,用你們漢人的話,我複姓衛慕。出生於萬里之外的撒馬兒幹。跟蒙古人可沒什麼關係!”
“衛慕?這個姓氏也是我夏國党項族中的姓氏。”老者滿臉不可思議道,“難道將軍是我夏國地軍隊?”
“這你就算說對一半了。我的祖先確實是夏國党項族人,不過如今,我除了這個姓氏之外,可沒把自己當成夏國人!”此人正是趙誠的屬下党項人後裔衛慕,“如果夏國的軍隊還能夠有餘力搭救你們,你們還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
衛慕是作爲趙誠的先鋒在前探路的,這樣的饑民他已經遇到了很多次,他和他的手下十分同情,如同自己當年在撒馬兒乾地過去一樣,活着是每一個人最大的渴望。所以,衛慕和他的士兵絲毫也不吝惜他們的同情之心,而這也讓他們不敢在路上太耽擱。
老者地臉上掛滿了疑問。
“你給我聽好了,爾等要是想活命,就在此地停下,我家主人帶着大批糧食從西方而來,他將拯救你們這樣的饑民。”衛慕命令道。
“可是……”老者臉上惶恐不安,對衛慕所說的很是不放心,在他此時的心目中,衛慕恐怕是天底下唯一的善人。
“你放心,我會留下一小隊人馬與爾等一起等待我家主人地到來,留給你們地乾糧也要省點吃,我家主人來了自然不會看着你們餓死。我只是前鋒之軍,還要繼續趕路。”衛慕道,“爾等要是不聽我留下軍士的號令,擅自搶奪糧食或者到處亂跑,格殺勿論!”
老者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心中卻被衛慕口中地主人充滿了好奇,他選擇了對眼前這位軍官的信任。
而趙誠正在與別失八里告別,他從遙遠的撒馬兒幹一路行來,天山羣峰環繞的賽里木湖、伊犁河谷及果子溝之中如詩美景並沒有讓他有一絲愉悅之情。因爲一到畏兀兒的別失八里城,他就不得不將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樑詩若安置在那裡。在這兵荒馬亂和醫療條件落後的年代裡,這很可能就是訣別。他本來對自己的西夏任職是充滿着期待的。
在別失八里,耶律文山在此與他會合,早前耶律文山以“天下鋪”的名義將從西遼和畏兀兒採買的糧食,屯集在別失八里,加上賽赤等畏兀兒商人自己採買的糧食,將別失八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糧倉。
別失八里城外的唐碑仍然頑強地屹立在趙誠的身前,似乎不願默默無聞地淹沒在滔滔黃沙之中。王敬誠、劉翼與何進等人騎在馬上,遠遠地望着這裡,而長長的駝隊已經出發遠去,只有駝鈴聲聲悠遠地傳來,載不動許多的愁緒。
“夫君一路上小心,救人重要,你也不要累壞了自己身子。”樑詩若道。她的眼角噙着淚花,心中很是不捨。
趙誠愛憐地撫摸着她的臉龐,低聲說道:“無論千山萬水和大漠戈壁,等我安定了下來,我就親自來接你,無論是誰也無論是什麼事,也不能阻止我!”
“但願夫君早去早回,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每一天都會在佛像的面前爲您祈禱,願夫君日日平安天天順意。”樑詩若道。她理了理趙誠的衣襟,將趙誠的弓親手掛在趙誠的腰畔。
趙誠欲語還休,他望了望耶律文山的妻子陳氏一眼,重重地點了點頭,翻身躍上赤兔馬。
“夫君忘了一件事。”樑詩若撫了一下自己已經隆起的腹部,“若是我已經分娩,夫君還未來得及接我的話,咱們的孩子將喚作什麼名字?”
趙誠愣了愣,他擡頭看了看遠方白雪皚皚的羣山,沉聲說道:“若是女孩,就叫趙雪,如高山冰川上的雪蓮一般聖潔。若是男孩,便叫趙鬆,願他如山脊上的雪松,頂天立地。將來,我要讓他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
赤兔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躊躇不前,然而終擋不住漫天黃沙的吹拂,終於消失在天地相交的遠方,只留下樑詩若等人站在古老的唐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