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節中興府內衆商家應歇業,然而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那些商鋪尤其是酒肆卻全都開門迎客了,***通明,高朋滿座。
一來今日全城百姓遊走、串訪,有錢之人也入酒家豪飲,二來外地來的人太多,總要迎客接待。
城中這幾年開了不少的酒肆,既有本地人,也有從外地逃奔來的人開設的。亦有西域商人開設酒家,專賣西域特色的食物,只是稅錢上有內外之分,本地商戶自然要佔些便宜。
衆多酒肆之中,新開不久的一家名叫太白居的生意最好。生意好不僅是因爲它裝飾講究,廳院廊廡,十分氣派,又因它緊鄰着皇宮,中書省的大人們常常辦公完畢來此飲酒,樓上的一個雅間據說是中書令王敬誠大人與左丞相耶律楚材大人曾光臨過的地方,而且店中的廚子既有來自中原,也有來自南朝臨安的,天南海北的菜式應有盡有。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連孔聖人都這麼說,何況我輩俗人?民以食爲天,有些閒錢的就吃得精細一些,李賀曲曰:郎食鯉魚尾,妾食猩猩脣。鯉魚尾,夫熊掌之類,肉之美者,猩猩之脣也。時鮮果疏更不在話下,南珍北饌盡有盡有。太白居內的菜式讓河西人大開眼界。就連盛菜的食器也都是上好的瓷器、銀器、漆器,甚至琉璃器皿或白玉杯。一切效仿宋人臨安府的奢華,可謂下了血本。
光講菜式的好壞,還並非是這太白居唯一吸引人地地方。這店中總有若干說書的,唱小曲的,還有來自西域貌美善歌舞地歌姬。更是讓食客大飽眼福。請客是講排場和麪子的,像太白居這樣講究精細奢侈的店家,全城也僅此一家。
若是你想在自己家中宴請賓朋,又怕麻煩,只要你花得起錢,凡椅桌陳設,器皿合盤,酒檐動使之類。太白居管出借。吃食下酒,自有廚司,以至托盤、下請書、安排座次、尊前執事歌說勸酒。太白居都可以爲你辦妥,不用你費力。
所以,生意當然是極好。能來這太白居飲食的。當然並非是尋常客人,大半來此處的是商人。尤其是外地來的商人。
陳屠夫家的獨子陳大今天帶着一幫人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太白居。他是城東人氏,本有一弟弟,但不幸夭折早亡,所以就以陳大爲名。他家中以賣肉爲生,日子雖還不錯,但卻絕無閒錢跑進這太白居內享受一番。這裡對他來說,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喲,陳兄弟今天真是稀客啊!”跑堂地李二老遠就吆喝道。
“怎麼。你是怕我付不起酒錢?”陳大瞪了他一眼。
“這是哪裡話。咱這太白居開門就是做生意的地方,只有有客來。就是咱太白居的貴客。”李二麻利地取下搭在肩上地白布,爲陳大一幫人在樓下選了個散座,用白布象徵性地在椅子上抹了兩下。
陳大以爲樓上客滿,也不計較。他哪裡知道李二這是考慮到他兜裡的錢財,太白居這樣的酒家,客人進來輕易不可登樓上閣,否則只有把自己典當了。
陳大和一幫人大大咧咧地坐下,衆人四下裡打量着店堂內地堂皇佈置。只見店內高朋滿座,大多卻是操着外地口音之人,腰纏萬貫的西域人尤多,堂中央地空地上,一班胡姬正在歡快的樂曲中擺動着腰肢。
李二吩咐小廝一溜煙傳過來十多樣菜式,陳大正見菜色精美,正要下箸,身旁忽傳來一陣笑聲。陳大和一幫人回頭四顧,見客人們全都表情戲謔衝着自己笑。
“陳大,咱這規矩是有客來先上菜式,需店家問客買多少,然後據出錢多少,再換菜式!”李二笑吟吟地提醒說道。
陳大面紅耳赤,惱怒道:“大爺我有的是錢!”
“……”李二臉上仍掛着笑意。
陳大將手伸入隨身帶的包袱中,卻只掏出一貫錢,扔到桌上,喝道:“大爺我本有五十貫的賞錢,錢太重,帶在身上不利索,暫且給你一貫錢,餘錢日後再結!”
“知道陳兄弟今天在校場上夠威風,可是本店概不賒帳!”李二道。原來這陳大也是白天在校場中比試奪魁中的一人,因得了五十貫賞錢,既威風又得意,特意與一班朋友來此打牙祭。
“李二,你今天不也是下場比試了嗎?”陳大身邊另一人不滿地說道,“難不成是你比試輸了,就在此找回顏面來?咱兄弟雖然窮了點,但卻從不賴酒錢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就是!”衆人附和道。
這讓李二有些掛不住了:“一事歸一事,咱這裡本就不是你們能來的地方,不如……”
李二本想建議這幾人就着酒錢多少點菜,卻被陳大幾人當做是譏諷,幾人怒瞪着他,讓他張了張口沒有說下去。那陳大身材高大,體格十分健壯,從小就是殺豬宰羊地好手,發起怒來那一張又黑又紅地臉膛讓李二腿腳很自然地發抖。
“呵呵,陳大今天在校場上可夠威風的,十輪皆中靶心,真是好箭法啊!”太白居地丁掌櫃見到這邊的情景,連忙過來打圓場。
“好說、好說!”陳大拱手道。
“聽說陳大準備投軍去,秦王又金口應允,這可是你老陳家翻身的日子到了。”丁掌櫃道,“說不定明年此時,陳大就封侯了,就像那驍騎軍的冠軍侯一般。”
他這一番恭維讓陳大有些不好意思。
“丁掌櫃這話讓在下羞愧萬分。”陳大心裡卻高興萬分,“在下就要離家,今日蒙秦王厚賜。得了賞錢,特來太白居痛飲,只是來得匆忙。錢……”
“陳侯爺這是哪裡話,您這是精忠報國,小老兒不過是商賈,以牟利爲業,哪能跟您要錢?”丁掌櫃笑呵呵地說道,“沒有將士保家衛國,怎有我等平民百姓的安穩日子過呢?所以陳侯爺今夜在我這太白居中所有花費均可不計,儘管暢飲!”
他這話讓陳大聽起來似乎自己真的是侯爺。
“不敢、不敢!”陳大聞言。自我感覺成了有身份之人,就變得有禮貌起來,起身拱手道。“我酒錢雖不多,但還是要付地,不敢白吃辱沒了軍法。”
他兵糧沒吃過一頓。儼然已將自己視作軍中一份子了。
“李二,將這一貫錢收了。儘管讓陳大及他的客人們高興!”丁掌櫃指着桌了一貫錢,對着李二喝道。
“是,掌櫃!”李二連忙將那一貫錢收下,還討好似的給陳大諸人先上了一杯香茶。
那丁掌櫃又引來一位懷抱琵琶地歌伎,來陳大等人的桌排拔弦輕唱: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那歌伎低首輕呤。歌聲婉轉流連,少了一份沙場秋點兵的豪氣,卻多了幾份壯志難酬英雄易老的愁雲。
衆人被她唱得情緒低落,有着說不出的愁腸百結的感覺,與這本很熱鬧的店中氣氛格格不
“聽說這唱曲地陳十娘是太白居東家從江南宋國買來的,這東家真是手眼通天,南朝有的精細貨色,瞧這太白居一個不少。”有見多識廣地客人議論道。
“但南朝酒肆中所唱的卻是豔曲居多,民風使然。”又有人搖頭道,“秦國卻是講究的是家仇國恨精忠報國,兩地民風迥異,依我看,宋人不思進取,怕是亡國之日不久矣!”
陳老大也識得幾個字,只是聽出這宋國來地歌伎唱得極有韻味,卻沒有想那麼多,只是和衆兄弟痛飲。
“誰說文士上不了沙場,依小弟看這辛稼軒就是一個大英雄。”一個聲音響起。這聲音就在頭頂上響起,陳大循着聲音擡頭望去,見兩個年輕人正端着酒杯站在樓閣上看着大堂的歌女。說話者文弱一些,而另一人卻是身高七尺有餘,雖也是身着文士長衫,卻腰懸一把長刀,看上去像是軍中才有地真傢伙。此人正是耶律巨。
“英雄又如何?還不是白髮早生?”耶律巨冷哼道,“英雄只有生在我大秦國,纔不枉來此世上走了這一遭。”
“耶律兄所言極是!聽說耶律兄也要從軍去了,不知耶律兄欲去何處從軍?”文弱書生道,“吾亦欲從軍去,贏得生前身後名,奈何書院山長舉薦我去戶部歷練,師有所命,吾不敢推託。”這人言辭之中既有興奮,也有惋惜之情。
“哈哈,當然是最艱苦最有男兒豪情之軍!”耶律巨笑道,“如今正是我大秦國男兒搏取生前身後名的大好時光,時不我待也!”
“那小弟今日便敬耶律兄一杯,預祝耶律兄爲國建功,立下不世偉業也!”
“好!”耶律巨高聲說道,“應換琉璃杯或玉杯,飲血紅之葡萄酒,纔是我輩之人應該喝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兩人站在樓閣廊間高呼道,又喚來李二換杯換酒,引得樓下衆人紛紛側目。
正此時,那陳十娘又唱道:
西風烈,
長空雁叫霜晨月。 Wωω▪Tтka n▪¢ ○
霜晨月,馬蹄聲碎,羌笛聲咽。
雄關漫道真如鐵,
而今邁步從頭越。
從頭越,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這曲子從這柔弱女子口中唱出,比方纔豪邁了幾分,卻無英雄易老的愁緒。聽者也從詞中聽出作詞之人當時的意氣風發。
陳二這次將這曲子聽得仔細,又聽到耶律巨所言,胸中豪情油然而生。也衝李二嚷道:“換玉杯,飲血紅葡萄酒。”
李二因有掌櫃地吩咐,勤快地忙來忙去,將最名貴的葡萄酒倒入白玉製的酒杯中,正是鮮紅如血。陳二見酒色鮮亮,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嘴裡抿了抿道:
“這酒恁得如此甜膩,還酸溜溜地。不如咱中興府出地烈酒更顯痛快!”
樓上一包廂裡坐這七八個客人們,他們自稱是來自中原的商人,來此採買與西域人交易。採買香藥與寶貨地。他們臉色各異,當中一年輕白麪之人卻是他們當中爲首的。
那年輕人召來丁掌櫃問道:“掌櫃的,方纔這首詞是何人所作?在下向未聽過。”
丁掌櫃擡手衝皇宮方向遙拜。一臉恭敬之色,謙卑地回答道:“聽賀蘭書院裡的書生們說。此乃敝國秦王自西域來我賀蘭時,經玉門關有感而作。客官有何見教?”
“哦?不敢、不敢!”那年輕人連忙擺手笑着道,“在下不過是商賈之人,粗通文墨而已,又初來貴地,更不敢造次。只是聽掌櫃所言,秦王乃文武兼備嘍?”
丁掌櫃攏着雙手,輕笑道:“客官初來乍到。不知秦王聖明。也情有可原。秦王雄才大略與仁德,我秦國百姓婦孺皆知。小老兒不敢妄言。”
“呵呵,我們做小本生意的,只要官家吏治清明,不亂徵稅錢,就謝天謝地了,掌櫃說是不是啊?”年輕人呵呵笑道,他雙臂伏在桌上,看上去十分放鬆愜意。
“客官說笑了,我瞧您面相白淨,出手大方,一定是來自大富之家,豈是小本生意?”丁掌櫃道。
“我見這太白居中客人云集,穿金戴銀地胡人更多,爲何偏說在下出身於大富之家呢?”年輕人面色一僵。
丁掌櫃指着這客人面前的葡萄酒道,“您點這葡萄酒並非我河西本地所產,乃是出自萬里之外的西域撒馬兒干城,那裡地葡萄酒極名貴。聽說秦王當年在西域爲官時,曾親嘗當地所產葡萄酒,並點出其中優劣,評定高下,當地商人以秦王之評語爲判斷之本,深以爲然,莫敢逾越。俱雲:此乃某某所嘗之葡萄美酒。因而得以賣個好價錢。”丁掌櫃又道:“此酒又爲其中最貴之一種,據說秦王在宮中日日需飲一杯。客官點此酒,自是不怕酒錢太多了,如今河南中原兵亂,官府欺壓百姓,哪裡還有如客官這樣的豪商,聽客官口音又不似是宋國人,小老兒抖膽妄測,客官怕是來自河北吧?”
“掌櫃真是目光如炬啊,河北又怎樣?”年輕人問道,並不覺得太吃驚。
“遠來是客,我東家開這太白居,自然是客人越多越好,日進斗金最好!”丁掌櫃道,“客官您說是吧?”
年輕人莞兒一笑,口中說道:“掌櫃所言極是。我等確是從北方而來,家中生意也是極大,行商之人就怕遇到官府魚肉百姓,聽說耶律楚材大人在此爲官,故而我等料想有耶律楚材大人在,中興府應當太平無事,所以這纔來此碰碰運氣。”
“難不成客官與左丞相大人有舊?失敬、失敬!”丁掌櫃連忙道。
“哪裡、哪裡!”年輕擺手道,“我等初來乍到,來到貴地,人生地不熟,想拜訪一下耶律大人,只是不知耶律大人宅第的所在。”
“客官您問小老兒倒是問對人了,咱這太白居別地可以不計,人來人往的,若是想打聽個事,實在簡單至極。”丁掌櫃聞聽此人與耶律楚材有舊,似乎又恭敬了幾分,“這南來北往,東去西來……”
年輕人見丁掌櫃習慣性地吹噓,有些不耐煩:“掌櫃儘管告訴在下耶律大人住在何處即可!”
年輕人掏出一塊碎銀,遞到掌櫃地在前。
“耶律大人就住在城南大街,那裡一衆宅子都是新宅,是國王爲從北方來的大官修建的。門口有兩個石獅,又有軍士守衛的即是耶律大人的私宅,十分氣派!”丁掌櫃點頭哈腰道。
他將那碎銀放入懷中,也是相當利索,全無方纔在樓下那般大方。他將這夥出手大方的北方商人伺候好並送走,立刻喚來一名夥計,耳語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