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面生的盲女是上天派來的指引者麼?周長安的手悄悄摸向袖子裡的三枚銅錢,摸得那錢幣都浸潤着自己的汗溼。
——“我自幼孤零無拘,每一步都是隨心所欲,對我程渲而言,命運也不過是骨中剖玉,何不賭上一把?至於這骨中是藏玉,還是藏兇?”程渲注視着穆陵一覽無遺的英俊面容,他的臉色沒有起伏,連絲毫的驚恐都沒有流露,程渲緩出一口氣,幽幽又道,“骨中就算藏兇,我也必全力剖之,玉在骨中,良匠必得,兇藏於骨,良匠,也一定會剖開以白天下。”
穆陵凝視着程渲堅韌的臉,這種堅韌對他而言有種神奇的熟悉,穆陵說不上來,卻不再像之前那樣不希望程渲入司天監,她能留下,也許是件好事,可以幫到自己的好事。
餘下的十三人都解了自己搖出的籤文,幾個卜官圍在屏風後小聲的論了幾句,在白絹下寫下了幾個名字遞給少卿周長安,周長安掠過人名,又把白絹呈給了穆陵。
穆陵點了點頭表示認可,周長安指尖點了點幾人,朝守衛搖了搖頭,守衛們走向被周長安點中的人選,那幾人順從的站起身,或是釋然解脫,或是沮喪懊惱,但心裡都是大石落地,逃一般的離開了正廳。
十三人裡只剩下三人還端坐着——程渲,孫無雙,張鬍子。張鬍子看了看手邊的孫無雙,又轉過頭瞥了眼最後頭的程渲,後背噌噌的滲着汗,明明已經入了秋,張鬍子的罩衫都被浸出溼色來。
——“這最後一輪。”周長安深邃的蒼目緩慢睜開,他的表情明明沒有變化,可卻讓正廳除了穆陵之外的所有人都心頭一顫,頗有不怒自威之感。所有人,也包括程渲,程渲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周長安,當年未瞎時她還是個孩子,十餘年過去,人的容貌會發生許多變化,周長安也已經從一個唯諾的年輕卜官搖身成爲司天監少卿,他的眼睛裡有一種灼灼的精光,讓和他對視的人生出些懼怕來,哪怕他對你笑着,你也參透不出他笑容的深意:是真心實意,還是另有深意。
周長安才一開嗓,整個大廳都靜的可以聽見所有人的心跳呼吸,周玥兒挑脣一笑,像是對此很是滿意。
“這最後一輪,由本官親自來。”周長安走近孫無雙,抱拳頷首道,“久聞孫卦師這兩年在岳陽很是出挑,一手梅花易數進出岳陽顯貴大家,頗得認可。敢問孫卦師,最擅長的卦術是哪樣?”
孫無雙抱拳回禮,謙遜道:“回周大人的話,小人最擅長的,也就是梅花易數。”
何爲梅花易數?——相傳梅花易數是麻衣道長從周易之學中衍生出的一門卦術,周易卜卦很是繁瑣,要是根據周易用蓍草、龜骨卜卦,從前到後要花上幾個時辰不止,尋常百姓求卦,哪裡費得了這樣的心力,要是每個卦師都用這法子,多半也是餓死街頭。而這梅花易數,就是將周易的繁瑣簡化,根據世間萬物的異相,預測將會要發生的事,洞悉先機指引求卦者避禍解難。
周長安捻鬚道:“梅花易數起源周易,又昇華於周易,擅長梅花者一定是將周易爛熟於胸,這纔有把握可以看清世間萬物的異相變數。孫卦師敢用梅花易行走齊國,定是其中翹楚。”
孫無雙聽了這話,一貫收斂的臉上溢出些控制不住的得意,嘴巴跟漏了似的忍不住話多了些:“何爲梅花易數?一是變易,每個微小的變化能影響事物的發展(既是蝴蝶效應);世間萬物,變幻無常,時刻變化,人事也是如此;二是簡易,一陰一陽,囊括了萬種事物之理;有天就有地,有男就有女,有上就有下,有前就有後,都是相反相成,對立統一;三是不易,雖世間的事物錯綜複雜,變化多端,但是有一樣東西永遠不變的,那就是規律;天地運行,四季輪換,寒暑交替,冬寒夏熱,月盈則虧,日午則偏,物極必反,這便是規律。”
孫無雙一口氣說出許多,見周圍安靜的有些嚇人,這才忽的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竟是不知道該如何挽救尷尬。
——這大廳裡頭都是岳陽卦界頂尖的人物,梅花易數?就算不是他們所長,又有誰不知道其中的奧義?孫無雙啊孫無雙,你聰明一世,這會子怕是要一時糊塗斷送前程了。
程渲輕聲打破沉默,衝孫無雙道:“孫卦師,你我永熙酒樓頭一次見面,找你算卦的那位爺,一定是家中出現異相,這才循着你梅花易的名聲,找你求卦的吧?”
程渲的發問像是伸給孫無雙的救命稻草,孫無雙忙不迭道:“不錯…那位爺家中的杏花從春開到夏…他覺得其中有異,這才找我。”
程渲笑道:“杏花的花期短,那爺一定是覺得紅杏出牆暗示着什麼。可是…去年是寒冬,直到四月還下了場雪,這樣算來,花期推遲就也不是奇事。正如孫卦師剛剛所說——世間萬物,變幻無常,時刻變幻,人事也是如此。這就是梅花易中的變易之說。梅花易精妙,果然是集了周易之大成,程渲佩服。”
孫無雙暗暗感激程渲給自己的解圍,就算知道她看不見,孫無雙還是對她抱了抱拳,口吻謙和道:“那天若是我卜那一卦,只怕會鑄成大錯。梅花易精妙不假,人心更是微妙難測。卜卦需悟性本事,更要一顆仁心。程卦師,這一點,我不如你。”
周玥兒不滿的咳了聲,“扯遠了,這裡是司天監,不是嘮嗑的酒樓。”
周長安頓了頓又道:“本官要考孫卦師的也不難——司天監三年選一次卦師,本來也是習以爲常的事,今年甄選,卻也算是出了異相。”周長安說着看向程渲,幽幽又道,“幾天前,岳陽街頭出現了一個兩文錢一卦的盲女,擾了岳陽卦行的安穩,這盲女纔來岳陽幾天?今日居然也出現在了司天監?孫卦師,這等異相,不知道你能從中洞悉出什麼?”
程渲暗歎周長安的老謀深算,周玥兒先是用卦師自卜想嚇走自己,一計不成這做爹的又生一計,想出用互卜的法子赤/裸.裸的讓別的卦師卜走自己。自己從天而降出現在岳陽,要是孫無雙用梅花易卜出對自己不利的卦象,就算有賢王爺的舉薦,出於對齊國對司天監的考慮,自己也是無法留在這裡。
孫無雙細看程渲,頭一回結下的樑子讓他並不喜歡這個來歷不明的盲女,可當周長安直白的把報仇的機會送到自己嘴裡,孫無雙卻猶豫了。
孫無雙思索片刻,低沉幽緩道:“世事變幻錯綜,規律卻永不會更改,就像是…善惡有報,禍福輪迴。”
——“說重點。”周玥兒有些不耐煩。
孫無雙低低嘆息,不知是爲程渲,還是爲自己,“岳陽正值多事之秋,摘星樓大火,鎏龜骨不知所蹤,第一卦師火海殞命…疑團重重無人能解。這時候程卦師出現在岳陽,誰又知道是不是上天的指引,把她送來司天監。就像剛剛她手裡的籤文——骨中藏玉誰可知?也許,程卦師就是可以解開所有謎團的人。”
周長安臉色微動,周玥兒畢竟稚嫩些,俏臉顯出怒容,顧忌着穆陵在身旁,嘴脣動了動卻沒有發聲。
穆陵籲出一口氣,看着程渲的黑色眼睛溢出亮澤,周玥兒在穆陵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深深的失望。
周玥兒憋忍不住道:“梅花易數可以從毫不相干的異相里卜出事情,如此荒誕,可以百卦百準麼?還不是由着卦師信口胡謅?我是第一個不信。看來孫卦師也不過是些街頭把戲,我們父女也是高看了你。”
“準與不準。”穆陵打斷道,“來日方長,總會有見到的那天。我倒是覺得孫卦師說的實誠,可以作爲參考。”
周長安瞪了眼女兒,周玥兒咬脣不再說了。
周長安理了理衣襟走向程渲,溫和笑道:“本官是第一次見程姑娘,聽說你在街頭擺卦攤,攤位上不見蓍草銅錢,也不見周易八卦,不知道程姑娘你…平時最擅長哪種卦術?”
程渲左手握拳,右手豎起食指,朝着攥起的手背敲了一下,“龜骨,龜骨之術。”
——“龜骨!?”大廳裡司天監的卜官一片譁然。
“龜骨?”周玥兒冷笑了聲,“真是不怕人大膽,只怕不敢想。龜骨?程姑娘年紀輕輕,又是布衣模樣,你見過真正的龜骨麼?或者說…你見過世間真正的龜骨占卜麼?差點忘了,你是瞎的,又怎麼會看得見?”
程渲毫不怯懦的對峙着周玥兒咄咄逼人的眼睛,昂起頭道:“龜甲隆起像天,腹甲平坦像地,天圓地方,我程渲就生在這天下地上,你怎麼能說過沒有見過龜骨?”
聽着程渲帶着俏皮奚弄的口吻,穆陵淡漠的臉色像是笑了下,他饒有興趣的前傾着背,像是想把程渲看的更仔細些。
周玥兒訕訕道:“那你倒是說說,如何用龜骨占卜?”
程渲攤開攥着的手心,撣了撣道:“用嘴說你也信?帶我去卜室,我做給你看。”
——“司天監是什麼地方,你還沒能進的來,也能指手畫腳到處走動?”周玥兒急道。
“帶她去。”穆陵低沉發聲,“我也想見識下她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