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傳來低啞的呼聲,雖然夾雜着虛弱的喘息,但程渲還是可以一下聽出說話的聲音,這個聲音,程渲從不會認錯…不…程渲眼睛一眨落下淚水,她辨錯過——景福宮外,她被人矇騙,錯認了…錯認了五哥。
這一個錯認,扭轉了所有人的命運。
——“阿妍,別去找什麼烏賊了…”屋裡傳出的聲音愈加無力,“沒有用的…”
歪斜的木門被人小心的推開,程渲迷離看去,屋牆邊靠着一張竹板牀,上面鋪着藍色印花的粗布褥子,褥子上躺着一個男人,他雙目緊閉着,臉色蒼白,嘴脣發黑,剛剛的幾句話讓他用了許多氣力,這會子聽見屋門打開,他也是沒有絲毫反應,歪着頭似乎又昏睡了過去。
那張臉…程渲怔怔走近了些——那張臉…程渲捂着嘴失聲大哭。
莫牙循着看去,牀上躺着的人確是穆陵,可是那張臉——左臉頰上被人用鋒利的刀子劃了到幾寸長的口子,雖然被海女敷着止血草,可深深的刀口還是不住的滲出血珠子,別說是程渲,莫牙看着都有些心疼,曾經那麼驕傲英俊的臉,那麼顯赫高貴的太子殿下,竟會…成了今日的模樣。
穆陵隱約聽見有人在哭,可他實在太虛弱,虛弱到連扭頭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他動了動脣,艱難道:“阿妍,別哭了。生死有命…能撐到現在…多謝你…”
——“五哥…”程渲大哭着喊出聲,“五哥。”
——“五哥…?”穆陵喃喃自語,“修兒…五哥一定是太想你,修兒…你在哪裡…五哥死前能再見你一遍,死也甘願。”
“五哥…”程渲再難抑制的奔向穆陵身邊,膝蓋一軟倚跪在地,捂住了穆陵冰冷的手,“五哥!”
穆陵身子抖動着,他不敢睜眼,生怕這是老天給他的最後一場夢,夢一醒來,就再也回不去了。
——“修兒…”穆陵黑脣哆嗦着,“不,不,你是程渲,修兒已經化名程渲,她日日都在我身邊,我卻沒有認出…”
“五哥,我是修兒,我是修兒。”程渲按住穆陵不住聳動的肩,俯首望着他憔悴無色的臉,“五哥,你看着我,我是修兒。”
滾熱的淚珠滴落在穆陵的臉上,順着滑落進他乾燥的脣角,滲入他的口中。穆陵驟然驚覺,雙目睜開直直看着大哭的程渲,一眨不眨。
——“程渲…”穆陵伸手攥住了程渲的衣襟,白骨崢崢,“程渲,就是…我的修兒麼?”
“是修兒,我就是修兒。”程渲握住穆陵的手,不住的點着頭,“五哥,我就是修兒。”
穆陵深望着這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他緩緩鬆開程渲的衣襟,拼着力氣觸向程渲掛滿淚的臉,指尖蘸上鹹溼,穆陵的嘴角溢出一絲寬慰滿足的微笑,“程渲就是我的修兒…她從沒離開過五哥,從來沒有…修兒,你終於又回到五哥身邊了。”
穆陵咬緊牙關,支撐着直起虛弱的身體,他的深目裡只看得見程渲,他害怕自己會忽然死去,在他還活着的時候,他再不願意讓眼前的這個女子離開自己的視線,能多看片刻,也是好的。
莫牙斜斜倚着搖晃的木門,黝黑的眼睛注視着泣不成聲的程渲,還有…奄奄一息看着就要死去的穆陵。如果沒有自己在,那眼前這一切就是一場死別。穆陵的內傷很重,要不是靠着海女拿命去換的烏賊肉撐着,恐怕早就一命嗚呼。
這樣的傷勢,世間大半的大夫都會說沒得治。可誰讓自己是莫牙,得刺墨神醫真傳的莫牙。莫牙的臉上沒有穆陵就要死去的哀傷,他有把握,穆陵不會死,莫牙也絕不會讓穆陵這樣悲慘的死去。
穆陵捧起程渲的臉,透過那雙晶亮美麗的眼睛,穆陵恍惚看見許多——他看見多年前岳陽城外,捂嘴笑話自己的異鄉少女;他看見穿白衣的修兒靠着摘星樓雕花的圓柱,把手心遞到自己身前,感受着自己畫出的每一個星座,嘴角揚着笑;他看見岳陽集口擺着千金的高臺下,一個面生的白衣女子悄悄轉身,搭着另一個陌生男子的肩膀,幽然遠去…
——“你,真的…”穆陵低喘發聲,“是我的修兒嗎…程渲?”
程渲拼了命的點着頭,哭着道:“五哥說過,要做修兒這一生的引路人,你是不記得了麼?”
穆陵蒼聲大笑,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哭的渾身發抖的程渲,泛着烏青色的眼睛溢出大顆大顆的男兒淚水,“蒼天指引,讓我臨死前還能看見你。五哥能見你最後一面,死也無憾了。”
這一幕實在太感人,小心眼的莫牙都沒了醋意,他退後着步子想給裡面兩人騰出地方,忽的撞上身後端着烏賊肉的那個海女。
海女被人踩了腳,咿呀叫着像是要追打莫牙,莫牙豎起食指示意她小聲些,扭頭指了指屋裡抱頭痛哭的倆人,低聲道:“出去,出去再說。”
海女眨巴着大眼偷瞄着裡屋,見垂死了幾天的穆陵忽的跟迴光返照一樣,居然都坐了起身,更是抱着個白衣女子死死不放,海女咬脣疑道:“你們是…哪裡跟來的?”
莫牙扯開探頭探腦的海女,順帶着把木門掩上,“我們是裡頭那人的…親戚!裡頭那哭不停的女人…是…是你救下那人的…妹子,沒聽她喊五哥麼?五哥!”
——“五哥呀?”海女頓悟道,“原來他昏昏沉沉喊了幾天的人名,是他妹子吶…他們兄妹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要不是看這海女挺義氣,莫牙真想揮舞着拳頭教訓她幾下。莫牙跺了下腳,賭氣似的坐在了院子裡,扭頭瞥了眼自己掩上的木門,生着自己的悶氣。
裡屋
程渲止住哭,拾起衣袖擦去穆陵臉上渾濁的淚,又小心翼翼的撫過他的左臉的刀口,才一張嘴又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穆陵按住程渲的手,虛弱笑道:“刀口雖然深,但我已經不覺得疼了。修兒,只有你…只有你會來找我…只有你,知道回去的那個人不是我…你懂我…永遠都是。”
程渲狠狠的搖着頭,悔恨哭道:“不是…要是我真的最懂五哥,我就不會在景福宮認錯…”程渲才止住的淚珠子斷了線似的往下掉,“是我認錯了你,是我認錯你才帶來了所有的禍事…摘星樓大火,芋兒和所有人都被燒死,我竟然還會懷疑是五哥你所爲…”
程渲哭的再也說不下去,穆陵伸手去抹她臉上的淚水,“唐曉…處心積慮要偷樑換柱,替掉我的皇子身份,他籌謀多年,學的和我仿如一人。雙生子之間有一種奇妙的相同感覺…不是你的錯。福禍天註定,不關修兒的事。”
程渲雙眼通紅,“怪我,我被莫牙所救,重回岳陽…集口,五哥擺下千金求骨,我明明看見你,卻沒有找你相認…如果不是我懷疑你,就不會讓唐曉有機可乘,後面的一切根本都不會發生,五哥也不會被他設計所害,弄到今天這個地步…五哥,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穆陵寬厚一笑,粗糲的指肚撫向程渲哭腫的眼睛,憔悴發灰的面容溢出快慰,“你看見了五哥…修兒,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好了?”
程渲見穆陵半句都不埋怨自己,更是痛苦自責,穆陵明白了什麼,低聲道:“我知道了…是莫神醫…他救了你,還治好了你的眼睛…怪我在岳陽時還對他有些生硬,原來莫神醫,竟可以稱得上是我穆陵的恩人。”
——總算還記着我。
木門外,莫牙惱惱的抽了下鼻子。豎着耳朵聽屋裡倆人抱頭大哭了半天,終於聽見“莫神醫”三個字。莫牙原本暗暗打算着,要是程渲再記不起自己這個新新的夫君,自己就棄了金針不去給穆陵治傷,絕不。
這會子提起,莫牙心尖又生生軟下。可屋裡這倆人到底要敘舊到什麼時候?
莫牙想聽下去,可心裡又很是不痛快,見海女也蹲坐在自己邊上聽的認真,手裡還捧着才弄好的烏賊肉。莫牙撒氣的伸出手去,氣呼呼道:“烏賊魚入藥不是這樣做的。得和桃仁燉煮纔會起大效。”
海女一個激靈,歪頭看着莫牙些許,捧着大瓷碗頓悟道:“哦…你是他們說的莫神醫?既然是神醫,爲啥子不去給五哥瞧病去?和我蹲在地上做甚子?”
——“我…我…”莫牙愈發來火,“那人傷的太重,我坐着苦思治傷的辦法…這纔沒有進去…”
“那算啥子神醫哦。”海女不屑瞥了眼漲紅臉的莫牙,“人家神醫,閉着眼睛都能起死回生嘞,你這個神醫?還要坐着想半天…也是頭一回聽說…”
——“把烏賊肉給我。”莫牙蹭的跳起,瞪着海女裝作兇道,“白白浪費了這麼好的東西。我去燉了他。”
海女咧了咧嘴,手臂一伸朝莫牙遞去大瓷碗,莫牙才一觸上,忽的想起什麼又縮了回去,莫牙不想離開,誰知道自己扭頭一走,裡頭倆個人會不會又抱在一起…可抱在了一起,你還是能衝進去拆散他倆?人家十多年的情意,豈是說沒就能沒的?
——可是…你是程渲的夫君啊,木已成舟那種。
程渲要是棄穆陵不顧,和自己遠走高飛,那就不是你喜歡的傻女人了…
哭一場又不會少塊肉,莫牙牙啊莫牙牙,你的心眼兒也忒小了。
莫牙頭腦中鬥爭了一番,縮回手道:“我教你,你去燉了烏賊肉。聽好了,加少許桃仁,清水燉煮,不要放作料,一點點鹽都不可以放,快去快去。”
海女吐了吐舌頭,白了眼莫牙,嘟囔着轉身離開,“還說是神醫嘞?自己腦子都不給治麼?”
裡屋
穆陵指肚滑下,劃過程渲柔滑的腮幫,探視着她嶄新的臉孔,這張臉,與他記憶裡的那張臉重疊在了一處,化作眼前的——程渲。
——“這張臉?”穆陵低下聲音,“也是莫神醫所爲?神蠱…那艘船上,一個叫刺墨的神醫,用神蠱和銀針給了唐曉我的臉…”
“是莫牙。”程渲點頭道,“我跳海求生,被莫牙救下,他見我的臉被烈火燒燬,就替我易容換臉,見我眼盲,又用金針治好了我的眼睛…”
——“烈火焚身…”穆陵潸然淚下,眼中滿是對程渲的疼惜,“修兒,你受了多大的苦。”
“和五哥今天所受的苦相比,我之前受的又算是什麼?”程渲止住淚,按了按眼角看向木門,“五哥,莫牙也來了。莫牙?”
莫牙聽見了,但是他不想進去,或者說——不想立刻,馬上就進去。
你倆哭作一團沒人記得我,這會子回過神來要找莫神醫治傷,莫神醫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嗎?
——當然不是…莫牙站起身…開始鄙視自己。
木門咯吱推開,莫牙閃進半截身子,“程渲,你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