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沙走石,從坡巖滾落下來,芊澤的驚叫聲隨着趺落,愈來愈遠。崖邊圍簇了一羣面色慘白的人,個個探頭下望。單喜更是嚇的腿軟,癱倒在地,倉惶道:“皇……皇上……”
端睿王倒是平靜,卻也掩不住眉宇間的憂心似焚,他一揮袖厲聲吩咐:“速速下去尋找!!”
“是,王爺!”
這戈壁大漠陡峭之地,十分之多,又喜愛集結一起,搜尋起來並不容易。但好在這坡不比得崇山峻嶺,攀爬不下。若是繞過高處,直搗底部,還是可以尋到蹤跡的。於是軍士們被分做三路,分頭行事,從不同的方向尋覓起來。端睿王想給祁明夏一隊人馬,剛欲折身命令,卻見他以迅雷之勢跳了上馬,疾馳而去。
劉欽上前與端睿王說:“將軍他叫我稟告王爺,他從北面下去找,他一人尚已足夠。”
端睿王蹙起濃眉,狹長的黑眸裡閃過一絲無奈,他搖了搖頭,卻並未多說什麼,只和劉欽吩咐:
“你帶雲翹回去。”
“是。”
劉欽拱手領命,回身欲喊雲翹,卻見雲翹蹲在那匹瘋馬旁,苦思冥想。那馬兒現已筋疲力盡,口吐白沫的癱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抽搐。雲翹檢查了它全身上下,卻未有發現絲毫的不妥,不禁狐疑:
“這馬好端端的怎會瘋了!?”
她想不出緣由,便起身狠狠踹了那馬一腳,繼而淚如雨下:“你個害人精,你把芊澤賠給我,賠給我!!”她連着踹了許多腳,愈發歇斯底里。劉欽見她傷心忿然,想上前阻止,哪知黎紫卻捷足先登,先他一步撲了過來,以柔荑挽住雲翹:
“郡主,郡主莫要激動。”
雲翹卻不理,大哭:“都是我沒有拉住她,這下可好,怎麼辦,怎麼辦啊!”
黎紫伏在雲翹身上,梨花帶雨的哭:“郡主莫要怪自已,這不是郡主的錯。”
她哭久了,一張小臉上淚痕交錯,卻又盯着地上的馬屍體,輕喃:“怎會這樣……怎會這樣……”
“事情怎麼會這樣……”她一對婆娑的淚眼愈發朦朧。雲翹見她比自己還傷心,一時收住了啜泣,心裡感嘆:想不到芊澤對她誤會極深,她卻依舊擔憂她的安危。
這樣心善的女孩,到哪去找?
想罷,雲翹便摟過她,一同嗬嗬痛哭起來。
而這一幕卻落進了劉欽眼裡,仿似一根尖銳的針刺在瞳仁。他沒有繼續上前,只在原地,暗暗的眯了眯眼,目光緊緊的鎖在那紅髮女子身上。
良久……
身體像被極細的鋸片劃過,四肢百骸都陣陣發痛。芊澤感覺自己被摔成了齏粉,再也拼湊不回。她使勁想睜眼,看看自己是不是還活着,卻偏偏力不從心。她咬牙牙關,手指掙扎了一下,不時,她感到什麼人,正向她走來。
黑影把陽光遮去了半邊,灑下一片陰翳在芊澤的臉上。她朦朧的睜眼,視線裡一片模糊,只瞧見那抹黑影動了動。
他似乎伸出手來,抱起了她。
果不其然,她感覺自己被捧起,不再磕在那石突突的地上。她被抱的那樣小心翼翼,每一個動作都輕柔到不可思議。她枕着他的胸膛,感覺火辣辣的一邊臉,稍稍不那麼疼了。這一刻,她想,就如此睡着了,就好了……
然,她想起了自己落崖的事,更想起了,她把皇帝也撞了下來。
倏地,她睜大惺忪半闔的眼簾。
本是如煙般柔亮月白衫,此刻已染上累累塵埃,其上,便是男子俊削的下顎。芊澤‘啊’了一聲,身子撲騰起來。祁燁低頭,頗爲不滿的望着驚慌失措的女子,他並不說話,只把手禁錮的更爲牢。
像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
“啊……”
芊澤像喊‘皇上”卻立馬憶起自己是個啞女,頓時捂住嘴巴,僵着身子不動。餘光裡,祈燁的脣角玩味的向上勾起,他掂了掂手上的人兒,低沉而沙啞的啓音:
“你不重,朕能抱得起。”
他語色平淡,卻有着不如反駁的威懾力。芊澤趕忙噤若寒蟬,伏下臉一語不發。半晌後,當她已適應這般尷尬的狀態,她便擡目四下顧盼。這是一片坎坷的荒地,細長而狹窄,巨大的礫石巖被風化成峻峭的山坡崖壁,錯落有致的圍繞在他們身旁,仿似一個巨大的迷宮。
芊澤又仰起臉,舉目觀望。
他們應是從那巨大的坡上掉了下來,落進這礫石峽谷般的地方。這裡草木鮮少,缺乏水源,不是一個長久逗留的地方。可前方偏偏蜿蜒盤旋,望不到邊際,他們像是被夾在兩座巨山的縫隙當中,漫無目的的遊走。
打量這地裡環境後,芊澤愈發憂心忡忡。
這該怎麼出去啊?
“怎麼,你在擔心?”
祈燁發覺了芊澤的心思,勾首一問。他狹長的潭目突兀的撞入芊澤眼簾,芊澤一屏氣,霎時就別過臉去。她不敢直視他,每一次讓他瞧見了,就仿似會被他從裡到外,一併看穿一般。她害怕這種無助而赤裸的感覺。
祁燁一愣,旋即鎖了鎖俊眉,緘默的繼續前行。
芊澤覺得靠的這般近,總是不太安全,她於是便扭了扭身子,伸出兩隻小手比劃起來。
“你要下來?”
祁燁一挑俊眉。
芊澤怔怔點頭。祈燁猝然止步,凝視芊澤。他只是看了一刻便讓她驚慌失措的亂瞟清眸。不時,他卻展顏笑了笑,輕輕的擱下她:
“自己走吧。”說罷,他便轉身徑直走開,芊澤忙不迭跟了上去。
男子長身玉立,行在芊澤前方,他走的不快,且步速均勻,像是有意在等身後的孱弱女子。芊澤默默跟隨,目光偷偷地盯在他俊朗的背影之上。他的黑髮披了滿肩,像流墨一般,傾瀉而下。
她癡然的凝視他的背影,感覺這一刻似曾相識,這一刻恍如隔世。
想時,女子的瞳仁裡,驀地黯然下來,有回憶的光彩在眸底躍起。
“啊呀……”
芊澤想的太過入神,腳下竟踉蹌一下,險些摔倒。原是他們已走上了荊棘的石叢當中,每一步都頗爲險峻。祁燁見她吃疼出聲,回過神來,邪肆的笑:“這麼不小心?”
芊澤臉稍稍一紅,示意沒事。祈燁則折回身,繼續先行,只是在他邁開下一步時,卻突兀的多加了一句叮嚀:
“跟着朕走。”
——跟朕走。——
仿如時光回溯,記憶在一瞬間被迸開,散成星星點點的光芒落在芊澤眼前。那光芒漂浮在眸裡,漸漸涌了出來,化作朦朧的淚水。芊澤沒有啜泣出聲,只是埋下腦袋,蓮足輕移。
她踩在他的腳印處,他走一步,她就跟一步。
他的每個腳步,都細而小,正好她能踩的上。
腳下砂石成羣,宛如一片灰濛濛的海洋。她卻隨着他行走自如,不用擔心會跌倒扭傷,更不用擔心找不着方向。
“這邊走。”
他側身時,會低沉叮囑,卻並不偏視。芊澤提起礙人的裙襬,些小跳躍的翻過大石。祈燁搭過手來,溫熱的掌心握着她嬌嫩的柔荑,待到她跳下時,又鬆了開。就這樣,兩人就這麼一直走,一直行。
細長的峽谷彷彿無窮無盡,天地間,他們渺小的像一粟塵埃。然,這種神奇的感覺卻讓芊澤倍感窩心,彷彿他們遠離了塵世,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她仰起頭,看見狹隘的一溜天空裡,有白雲浮動,飄然而過。
白雲印在她眸間,她的瞳仁瞬時便成了一塊通透的翡翠。
忽地,她竟想笑。
而此時,前面的男子卻突地停了下來。他像是發現了什麼,竟躬下身去尋。
兩塊交錯相依的礫石間,有一抹清麗的白色。它絨絨的花莖從黑暗中萌生而出,綻開了一朵出塵不染的花靨。它有簡單的六片花瓣,淡雅而高貴,在清風中微微搖曳。然,它的頭是低着的,仿似在黯然神傷。
祁燁深深望着它,卻在下一刻把它摘了下來。
此時,芊澤還仰着臉,卻感覺一道影子拂上她的耳際。
祁燁把這朵花插在她耳翼鬢側,鬆綰的細發中。他插的那樣自然,纖長的五指柔和的觸碰到她冰涼的耳瓣時,還微微理了理她落下的碎髮。芊澤一頓,緩緩的把小臉低下,男子那抹淡然的笑意,便在眼簾中,逐漸展開。
有風拂過,溫柔的吹噓他月白色的長衫,衣裾飛揚,宛如深山裡種下的一塊通透的白玉。
天地間霍然靜謐,他的笑亦是無聲。
芊澤顫抖的擡手,摸了摸鬢角的花。她狠狠地眨着眼,仿似要強忍着眼中欲奪眶而出的淚水。祈燁卻一勾他飛散而起的黑髮,笑曰:“這花,叫芊澤。”
“它生在這裡,覺得孤寂。”
雖生機勃勃,卻不免內斂憂傷。在這荒蕪之地,只有它獨自生存,久了,會不會感到孤獨無助呢?
“花,也是會孤獨的。”
這是祈燁含着笑意的最後一句話,他疼惜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只見她緊抿嘴脣,下顎不止顫抖。她以爲自己忍住了,可那顆顆滑落的淚珠兒,已經出賣了她。他想,她定是已經淚眼婆娑,朦朧的看不清他了,纔會這樣自欺欺人的攥緊雙拳。
此時,她鬢角上的芊澤花心,正落下了一枚黑石種子,祁燁接過它,放在手心。
他看了看,又說:“送給你。”
芊澤垂眸,淚又撲哧而下。她顫抖的接過他掌心的黑石,放在指尖細細摩挲,她竟不知該如何。祈燁卻側過身,笑着說:“它死了,也就不孤獨了。”
說時,他本是極黑的眸子,更是染是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但只是一瞬,他有勾起脣角,笑曰:
“那麼,我吹一支曲,葬了它吧。”
說時,他從地上一株野草上拔了一根細長的葉柳。他把它擱在脣下,頓了一刻後,才吹響了。曲聲悠揚動聽,如蠶絲一般溫柔婉轉,像一位落凡的仙子,帶着一絲隱逸的憂傷,翩然起舞。只是,它亦有高揚之處,音色躍起時,就如同展翅而飛的白鴿,衝破天際。
可這曲,爲何如此熟悉。
芊澤定定的站着,一絲不芶的傾聽。她的淚愈發不可遏止,面前的男子全神貫注的吹了這一曲時,她幾欲看見了那瞥火紅的身影,與之重疊。
他們的頭顱會不約而同的仰起同一個高度,只是稍稍的擡起,卻把俊削的側臉與天際相融。
他們的眉都微微鎖着,眉心裡凝結着一絲一縷濃到化不開的憂傷。
芊澤不知道這些音符是怎辦鑽進她的耳裡,又怎般直刺她的心底。她只知曲閉之時,她卻有一刻的恍惚。
她想,如果時間就從現在開始。
她不是芊澤,她只是這張臉的主人,一個纔剛剛和他相遇的女子。
而他亦不是君王,只是一個在絕壁峽谷中萍水相逢的人。
他爲她摘了一朵芊澤花,夾在她耳鬢。
他爲他吹了一曲世間最動聽的曲子。
她是不是可以報以微笑,說一句:“好好聽。”
他們是不是可以從這裡出發,忘記過去。去一個沒有戰亂,沒有紛爭,沒有仇恨的地方?
芊澤想時,男子已緩緩放下手中的葉柳,他靜立在原地半晌,仿似在思付一件極爲重大的事情。芊澤眨了眨眼,眼見他徐徐側過臉。
他薄脣輕啓,說到:
“我們可不可以,躲在這,再也不出去……”
不出去……
芊澤清眸一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