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兄當真以爲,我是想和那權勢之人抗拒嗎?”
“難道不是?”
“我是怕那起小人,污了這字帖。”
何鈞又是一震,卻見孟慕京站起身來:“自來世間名器,名畫,非知己不能與之,倘若是真識貨之人,便是一分銀兩俱無,我也是肯給,若是給那起勢利小人用去巴結上官獲取進身之益,那我寧肯燒了這字帖。”
何鈞沉默了,端起酒盞來又喝了一口,方纔懂得孟慕京的良苦用心,但他卻搖頭嘆息道:“如此一來,你豈非爲它,得罪了地方勢力?”
“確實如此。”孟慕京點頭,“好在我身無長物,倒也不忌憚這些個。”
“只怕他們背後算計你,倒也未可知,我勸尊兄還是早些離開此處,免生禍端,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便是這樣的道理。”
“多謝何兄。”孟慕京笑得坦然,“只是我心朗朗,有如天上明月,倒也不懼他們,只是這字帖, 雖然我嘴上說得剛硬,卻半分難捨下它,不若何兄告訴我家住何處,將來到了萬不得已時,也好將這字帖交與何兄。”
沒有想到,甫一見面,對方竟以如此重大之事託之,何鈞倍覺信賴的同時,趕緊搖手:“使不得,使不得。”
孟慕京卻是坦然一笑:“人之一世,好比曇花,轉眼即逝,有什麼使不得,還望何兄不要見棄。”
何鈞仔細想了想,站起身來,走到一旁,寫下自己的地址,摺好了交與孟慕京:“孟兄倘若有什麼需要,只管來此處找我。”
“好。”孟慕京點頭。
兩人又閒敘了一番,何鈞方起身告辭離去。
他一路走走停停,閒看風景,實想尋一二知己,或結伴同遊,或暢談天下,或坐觀風雲,可惜市井中多是俗人,鎮日奔走忙碌於生活,哪裡還有餘力理會其他。
這日何鈞行至一處小鎮,因聽聞此地的石鍋狗肉甚爲出名,便尋了一家坐下,獨自要了一間包房,一鍋狗肉,一壺酒,慢慢地喝起來。
他剛喝了兩杯酒,外頭忽然傳來咿咿呀呀唱曲兒的聲音,何鈞不甚留意,繼續慢慢地喝着。
忽然,外面的歌聲變成了叫喊,何鈞眉梢微微一挑,擱下酒盞出了廂門,定睛看時,卻見兩個油頭粉面的男子,正圍着那歌女大肆調戲。
“小丫頭,可惜了好模樣,何必在這裡賣唱,跟大爺回家吧,要吃什麼喝什麼,應有盡有。”
何鈞原本想上前阻止,孰料沒等他動手,旁邊廂已然站起來一個年輕公子,淡淡喝道:“住手。”
那兩人愣了愣,大約是想不到,會有人出面管他們的閒事,故此轉頭,上下打量着那年輕公子,肚子裡暗暗盤算,有沒有能耐將對方一次性“拿下”。
那年輕公子自有一股子懾人的氣度,兩個油頭粉面的男人忖度了片刻,也怕惹是非,便嘟嘟噥噥地走了。
歌女拭去臉上淚痕,懷抱琵琶,往前走了兩步,朝那年輕公子福身款拜:“多謝公子搭救。”
“無事。”年輕公子凝目看了她一眼,“你日後在外面,還是小心些好,如今這世道不太平,女孩兒家,做什麼不嫁個好男人呢?”
歌女聽見如此說,反問道:“依公子看,什麼樣的男人,纔是好男人?”
年輕公子卻不意她如此問,卻是一怔。
“世間男子雖多,卻個個貪財好色,哪有個品行好的,知上進的?奴家雖然賣笑求生,倒也強過委身於人又遭拋棄。”
年輕公子不說話,然後輕嘆一口氣,從腰間錦囊裡掏出顆珍珠,
遞與那歌女:“這個,你先好生收着,將來遇着可以依靠終身之人,便嫁與他吧。”
“多謝公子,今日蒙公子出手搭救,小女子已然不勝感激,至於明珠,卻是不敢收的,公子倘若有意,不知是否,可將腰間荷包贈與小女?”
公子聞言卻是一怔,舍明珠而取荷包,這女子錦心妙眸,着實難得,他默一思忖,解下腰間荷包,遞與歌女:“人生際遇,有如飄萍,姑娘,好生保重。”
“多謝公子。”歌女懷抱琵琶,朝着那公子款款一拜,這才抱着琵琶緩步下樓而去。
“可惜,可惜。”年輕公子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輕嘆,“如此佳人,卻如斯薄命。”
何鈞聽見,不由在旁笑道:“公子如此雅情,何不將她娶回去,早晚相對,好好疼惜?卻也免了她紅塵飄離。”
當時何鈞說這話,倒真沒有存別的意思,他也料不到,眼前這年輕公子乃是個“僞郎”。
對方瞅瞅他,妙目一閃:“看來,公子也是個懂得憐香惜玉之人,如何不自己去娶?”
“我一向隻身飄離慣了,不喜這俗事。”
“我與尊兄倒是同道。”
“既如此,何妨結伴一遊?”
“尊兄想往哪裡去?”
“何處景美,人美,物美,便往哪裡去。”
“好,那你我二人便騎兩匹馬,隨興而遊,如何?”
“甚好。”
兩人相談甚歡,便結算了酒錢一起出來,騎上馬出了小鎮,沿着長長的黃土路徐徐前行,但見兩旁稻田蔥蘢,有不少農人正彎腰忙碌着。
“卻不知兄臺高姓大名,以何爲生?”
“小可姓莫,單名一個蔚字,家裡有幾間鋪子,幾畝閒田,算是個中等人家,只是我生性散漫,不喜與俗人過從,故此將家裡事務都交與堂兄,自己出來遊山玩水。”
“莫兄果然是神仙一流人物。”何鈞忍不住道,“如此人生,倒也算得上是稱意快活。”
“兄臺呢?”
“小姓何,家父是廚師,母親搭旁手眼通天,從過軍,打過仗。”
“哦?”莫蔚目光閃了閃,上下仔細打量着何鈞,眸底隱有一絲狡黠,何鈞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怎麼?我哪裡說錯了?”
“不是,何兄說自己曾經從過軍,可是我觀何兄,卻半點殺氣也無——”兩人正說着話,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喧譁,很多人擡着尊石像走了過來,後邊還有個籠子,裡面裝着一個人。
一個少年。
一個臉上長着塊塊紅鱗的少年。
“奇怪。”莫蔚不由嘟噥了一聲,然後轉頭看看何鈞,“要不要過去仔細瞧瞧?”
“也好。”
兩人便跟着那支隊伍,一路行至江岸邊,看着他們架起一個火堆,然後將少年綁在火堆上,又在石像前設了香案,匍匐在地喃喃禱告,又有幾名巫師模樣打扮的人載歌載舞。
“時辰到——”
一個滿腮花白鬍須的老者,顫巍巍向空中舉起一碗血酒,拖長着嘶啞的嗓門喊了一聲,然後緩緩沉膝跪倒,將那碗血酒澆在地面上。
“點火!”
有村民們近前,用燃燒的火把點燃柴堆,頓時濃煙滾滾,火堆燃燒起來,直到此時,那少年方纔滿眼恐懼地嗚嗚叫起來。
“不好。”
莫蔚發出聲低呼:“他被人堵住了嘴巴。”
“你如何知道?”何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莫蔚並沒有回答,整個人已然躍起,從那些村民們頭頂
躍過,抓住捆綁少年的木樁,將其整個兒提了起來。
“妖怪!妖怪!”村民們紛紛大喊着,抱頭鼠躥,莫蔚哪裡理會他們,徑直回到馬前上,衝何鈞喊了一聲“快走”,迅疾打馬狂奔,兩人接連躍過數道山崗,確定足夠安全,莫蔚方纔將那少年放下來,仔細檢查他的身子,確實他不曾受傷,這才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少年眼裡滿是恐懼,驚怔地看着眼前這兩個人。
莫蔚伸手,從他嘴裡摳出個麻核,隨手扔在一旁,這才問他道:“他們爲什麼要燒死你?”
少年眼中的驚懼之意並未散去,而是慢慢地朝後退去。
“你不說,算了。”莫蔚無所謂地甩甩頭,“我走了。”
見他們打馬要走,少年方纔呀呀地叫起來,莫蔚折回他身邊,少年翻身而起,跪在地上,衝莫蔚磕了一個頭,再擡起臉來時,眸中淚光瑩瑩。
“要跟我一起走嗎?”
少年不答話,只是連連點頭,莫蔚便伸手將他撈上馬背,這才放綹而去。
三人兩綺,行至一處岔路口,莫蔚朝何鈞一抱拳:“何兄告辭,有緣再見。”
“告辭。”
何鈞停在原地,目送莫蔚遠去,直到莫蔚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他方纔轉頭,繼續自己的旅程。
卻說這日行至一個小鎮上,何鈞尋了個客棧住下。
半夜裡卻聽得隔壁有兩人在商議:“明天,咱們便尋個地方,把這丫頭給賣了,怎麼也值百八十兩銀子,到時你我分了,各去各的地兒,如何?”
“好。”
何鈞聽了心中暗驚,難道自己遇上了人販子?他也不作聲,一面休息,一面注意着隔壁的動靜,耳聽得那兩人起了牀,自己也動身,隔着門縫兒一看,見那兩人一前一後下樓而去,他趕緊出了屋子,用刀撬開隔壁的門扇,卻見地上放着個大白布袋,何鈞上前打開布袋,卻見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姑娘躺在裡邊,乍然看見他,眼裡滿是驚恐。
何鈞豎起一根手指放在脣邊,示意她不要作聲,然後把她打橫抱起,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然後解開縛住她雙手的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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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可願意跟我走?”
女孩子連連點頭。
“你先在這兒等着我,千萬別亂走亂叫。”何鈞吩咐妥當,自己下了樓,至櫃檯上結算房錢,然後又出門僱了輛馬車,這才重新回到樓上,取出一套男裝讓女孩子換上,帶着他下了樓,坐上馬車匆匆離去。
待離開了小鎮很遠,何鈞才細問究竟,方知這姑娘是附近一戶貧寒農家的女兒,因父母早亡,舅舅心思歹毒,竟將她賣給人伢子,人伢子帶着她,一路行至此處,就是想找家青樓出貨。
何鈞聽了苦笑,暗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運氣,反正每次出門,總是遇上這樣的事,或者有人被拐,或者有人被仇殺,或者這樣或者那樣,總之,事故多多。
也不知道如今的官府是怎麼回事,似乎根本不理會百姓們的死活,任由他們在悽風苦雨之中掙扎。
人心不古,天理不存。
“姑娘眼下有何打算?”
女孩子呆着一張臉,她能有什麼打算呢?
“姑娘若不嫌棄,我可送姑娘去一個地方。”
“便依大哥吧。”
何鈞又連日趕路,將這姑娘送回小鎮,仍然交給棗花,自己再去四面遊走。
說實話,他再也不願看到這樣的事,再也不想遇着這世上可憐之人。
只是天下太平四個字,似乎歷來是最艱難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