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夏侯繆縈驀地望向他。

男人如墨瞳仁裡,一片清冷。

“今日一戰,赫連煊死傷過千,援軍遲遲不到,糧草不濟……再加上我與赫連爍聯手,你認爲他還能夠撐得了幾時?”

一字一句,喻錦程說的極之緩慢,像是將殘忍現實,一點一點的剝開,將最細膩的紋理,都擺在她的面前,好讓她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彷彿惟有這樣,才能讓她對這血琳琳的慘痛,有刻骨銘心的感受。

夏侯繆縈一時無話可說。

因爲從他口中的吐出的一切,正是她與赫連煊面臨的最困頓的真實。

喻錦程知道自己抓到了對方的痛處,心底卻殊無半分想象中的報復的快感。

“我想繆兒你三更半夜、孤身一人,瞞着赫連煊來找我,應該不單單是爲了敘舊吧?”

冷冷一笑,喻錦程望向面前的女子。猶如看着傷口撒鹽,好整以暇的愉悅。

夏侯繆縈眼簾微擡,迎向他的視線。

“我希望,喻大哥你能夠撤兵……”

一字一句,夏侯繆縈說的很緩慢。明知道,事情走到今日這個局面,已經十分的渺茫,卻還是忍不住一試。

“撤兵?”

喻錦程像是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一個笑話般,笑了,短促的笑意,在他的薄脣間,一點一點的化開,形成一個詭異的弧度:

“也不是不可以……”

突如其來的轉口,卻並未令夏侯繆縈有絲毫的欣喜,只讓她愈加不安。

“條件呢?”

只聽喻錦程驀地續道:

“眼瞅着勝利在望,十三公主卻讓本將軍在這個時候撤兵,總要有一些條件吧……”

夏侯繆縈沒有看他,垂在身側的一雙手,卻不自覺的緊緊握了起來。

“只怕喻將軍要的東西,夏侯繆縈給不起……”

事到臨頭,夏侯繆縈反而平靜下來。這番話,她說的極之平淡,猶如說的是旁人的是非恩怨,無喜亦無悲。

喻錦程仿若未察她口中那疏離的“喻將軍”,微微一笑:

“我還沒有說要什麼,繆兒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斷定給不起,未免也太草率了……”

夏侯繆縈靜靜的凝視住他:

“喻大哥,我到這裡來,不是爲着跟你談判或者交易……”

深吸一口氣,夏侯繆縈語聲更緩,每一個字眼,都彷彿墜着塊巨大的石頭,重若千斤:

“不管你怎麼認爲,喻大哥,在我心裡,我一直將你當成我的朋友,我的大哥,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喻錦程聽着從她檀口裡吐出的每一個字眼,有一瞬間,他幾乎被她語氣中縈繞的那一抹誠摯深深動搖,但那自然的近乎殘酷的“朋友”與“大哥”四個字,卻再一次將他僅有的一絲心軟,狠狠擊碎,直到墮入那無盡的深淵裡,再難撿拾。

“永遠不會變?”

喻錦程啞聲重複着這幾個字眼,粗糲嗓音,猶如銳利的刀鋒,狠狠磨着淋漓的血肉一般:

“繆兒,你可知道,你曾經也說過這句話……永遠都不會變……但那時候,你說的是,對我的心意,你說,你永遠都會在我的身邊,無論發生什麼,你永遠都會跟我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永遠都不會改變……”

烈烈語聲,從喻錦程的口中燃燒如熾熱的火焰,舔過每一寸的肌膚,迫不及待的想要將一切都摧毀殆盡。

屬於男人的溫厚大掌,狠狠掐在夏侯繆縈的肩頭,灼燙力度,像是恨不能將她捏碎了、揉爛了,深深嵌入他的體內一般。彷彿惟有這樣,才能將她打上他的烙印,永遠的佔爲己有,不被任何人搶走。

夏侯繆縈死死咬緊牙關,將入骨的疼痛,嚥下了喉嚨,擡眸,望向近在咫尺,被濃烈妒忌與痛苦,浸的眉眼嗜血,如刀銳利的男子:

“喻大哥,我早已不是那個夏侯繆縈了……”

一字一頓,短短一句話,已是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她說的是如此的平靜,就像是草長鶯飛、日升日落,如同這世間一切正在發生的規律一般稀鬆尋常,縱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也無力改變半分。

扼緊女子肩縛的大掌,終究緩緩垂了下去,喻錦程望緊近在咫尺的女子,那樣清麗的臉容,分明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但眼角眉梢,從她面上流露出的每一絲情緒,卻無一不在告訴他,她不是她,她再也不是他從前的繆兒……心變了,所以連她與他之間的空氣,都彷彿一併變了質地,變了味道,任憑你拼命的想要抓緊,卻也留不住一顆逝去的心。

“是呀,你不是她……”

喃喃自語,在這一剎那,喻錦程迷茫如走失的幼童,像是靈魂生生從身體剝離,不知所措的痛。

夏侯繆縈心頭亦是不由的一澀。

但她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許久,喻錦程漸漸褪去一切的情緒,平靜臉容上,如同一場風雨沖刷過的海灘,再無喜怒。

他甚至沒有再望她一眼,惟有疏漠語聲,冷冷開口:

“既然你再不是從前的繆兒,我也不必再對你有任何的憐惜……你回去吧,轉告赫連煊,我不會再手下留情……”

在兩人之間劃下不可逾越的鴻溝,拒之千里之外,這就是此刻喻錦程給她的所有了。

夏侯繆縈望着他清俊的側臉,如鐵石堅硬。

“喻大哥,真的沒有轉圜的餘地嗎?”

夏侯繆縈問的很慢,做着最後的努力:

“我不想與你爲敵……”

喻錦程卻驀地射向她。

“那就留在我的身邊……”

烈烈語聲,像是陡然掀起的一場山火,就着乾燥的狂風,迅速的席捲而至:

“我會撤兵……甚至我可以助赫連煊一臂之力,幫他坐穩那個位置,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嗎?”

男人灼灼瞳色,熾如鮮血一般,落在對面的女子身上。強勢卻又如此的卑微。

擡眸,夏侯繆縈迎向他的視線。

“如果要拿我來交換你的退兵,我想,赫連煊不會同意……”

一字一句,夏侯繆縈說的如此的堅決,而且信任。

喻錦程不甘:

“你不是他,又怎麼會知道?”

撕裂的嗓音,驀地劃破空氣,餘韻尚在飄渺,卻驀地有一道沉沉語聲,輕飄飄的插了進來:

“繆兒說的對,我不會……”

掀開的帳簾,緩緩走進一名侍衛打扮的男子,壓低的帽檐下,一張冷峻臉容,緩緩擡起,赫然是赫連煊的模樣。

再清晰不過。

夏侯繆縈只覺喉嚨一炙,含在舌尖的三個字,嚼碎了、揉爛了,合着鮮血的芬芳氣息,一點一點透進骨髓裡,燙的整個世界,都是一顫。

喻錦程的眼底,簇起如火風暴。

“赫連煊,你竟然敢闖進這裡……”

厲聲如虹,響徹在偌大的營帳裡,像滾滾悶雷,從頭頂轟隆隆的壓下。

被他點名的男子,卻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彷彿身在敵營這個事實,從來不重要,他濯黑的比天邊夜色還要濃烈的瞳孔,此時此刻,只緊緊的定在面前的女子身上,彷彿她纔是他此刻的全部世界,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超脫於她之上。

“你有沒有事?他們有沒有爲難你?”

暗沉嗓音,旁若無人,從赫連煊微啓的薄脣,蕩進夏侯繆縈的耳畔。

不需刻意,一句話,已訴盡一切不能言說的情愫。

垂眸,搖搖頭,夏侯繆縈掩住心底緩緩流淌至全身的暖意,望向近在咫尺的男子:

“你怎麼會在這兒?”

她聲音極輕,仿若只得兩個人聽聞,不爲他人道也的蜜語甜言。

但那個答案,他們都早已知道。

赫連煊只低低開口:

“你在這兒……”

四個字,抵得過千言萬語。

夏侯繆縈藏起脣邊泄露的一絲甜蜜,刺進喻錦程的眼底,比最鋒銳的利箭,還要傷人。

“多麼感人……”

冷戾笑聲,從喻錦程喉間,聲聲溢出,像粗糲的沙礫,狠狠磨着柔嫩的肌膚:

“赫連煊,你不該來這裡的……你這是在找死,你信不信,現在只要本將軍一聲令下,你就再也休想從這裡出去……”

心中一緊。夏侯繆縈相信,如今的他,說的出做得到。

赫連煊卻只一片平靜:

“本侯既然來了這裡,就預備了回不去……”

他說的如此稀鬆平常,生死之間,彷彿不過爾爾。唯一重要的,只有面前的這個女子。

對視的目光,像一根極尖銳的針,刺進喻錦程的瞳底,如同局外人一般,只能眼睜睜的望着對面的一男一女,容不下他絲毫的位置。

“好,本將軍成全你……”

灼灼恨意,傾瀉如洪,喻錦程揚聲:

“來人……”

話音未落,夏侯繆縈已切聲喚道:

“喻大哥,不要……”

驀然踏前的腳步,慌亂而不安,生生的卡住了喻錦程喉嚨中的苦澀。

被截斷的“來人”兩個字,餘聲未歇,幽幽迴盪在空氣裡,像是一場沒有休止的折磨。

喻錦程望着眼前面露乞求的女子,她從前,當他每次出征的時候,她亦會這樣望着他,乞求他平安歸來,而如今,她所有的情意,都給了另一個男人,不復他的存在。

如此的不甘。

“要我放過他,可以……他走,你留下……”

冷漠的嗓音,褪去一片浮華,只餘殘忍。

這樣強勢,卻又這樣的悲哀。

夏侯繆縈輕聲開口:

“喻大哥,你知道,他不會拋下我的……”

她說的極輕淡,就像是四季的輪迴,水向東流、日升月落一般,是這世間永無更改的規律,沒有絲毫的懷疑。

她是這樣的篤定。

不是因着他對她的情意如此深厚,而是因着她對他,因爲她愛他,所以她如此的信任着,他會似她一般看重她。

這一點,纔是喻錦程最不能接受的吧?

“那我們就試試……”

卸去眼底的一切悲喜,喻錦程瞳孔驀地燒出一片熾熱,迫不及待的想要摧毀一切的欲、望。卻不知,那最終焚燬的會是面前的一男一女,還是他自己。

或者,同歸於盡,也不失爲一個好結局。

生而不能同衾,死同穴,也是好的。

不是嗎?

燃燒在男人瞳底的瘋狂,如同長滿的弓,蓄勢待發。

夏侯繆縈知道,這一次,他不會再放過他們了。

但是,男人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挺拔的身形,卻不受控制的僵硬起來,如同被人生生的釘在原地,像是鐵石一般,動彈不得半分。

擡眸,喻錦程不能置信的望向對面的女子,鯁在喉嚨裡的“繆兒”兩個字,任憑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吐不出半分。

他什麼話都說不出。

身子重重軟倒在地的剎那,他彷彿聽見她輕柔的嗓音,依稀說的是:

“喻大哥,對不起……”

這就是她能給他所有的答案了嗎?

喻錦程突然很想笑。但那些撕裂在心底的情緒,卻像是團團的棉絮,堵在他的五臟六腑裡,死死的糾纏在一起,擺脫不掉,磨滅不了。只能任由它們痛苦的折磨着他,沒有盡頭,沒有休止。

意識陷入昏黑之際,他只看到,並肩離去的一男一女,執子之手,十指相扣,如此登對,如此親密,真真一對璧人般。

喻錦程無聲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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