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初升,落了一地碎銀子般的流光。
赫連煊一把扯住她纖細的腕,沉沉開口道:
“真的不用本王陪你進去嗎?”
男人濯黑的眸子,像是要透進她的瞳仁裡一樣,將一腔的關切與擔心,埋得極深。
夏侯繆縈安撫的向他笑了笑:
“沒事……尉遲大哥又不會傷害我的……”
從她口中聽到別個男人的名字,赫連煊忍不住眉峰險險一挑:
“你倒是信任他……”
夏侯繆縈望着他薄脣間吐出的陰陽怪氣的這句話,心中不知怎的,就是微微一動。
赫連煊卻突然開口道:
“本王不會讓它發生的……”
低緩語聲,沉的似沒有盡頭。
夏侯繆縈下意識的問着:
“發生什麼?”
男人鷹隼般的眸子,定定的攫住她,映着她身影的墨色瞳仁,浮光如湛。
“任何傷害你的事情……以及,任何試圖搶走你的人……”
心跳似陡然撥動的琴絃,盪出一連串的輕顫,連呼吸都彷彿窒了住。擡眸,夏侯繆縈迎向面前男人灼灼視線,這樣沉鬱的、卻又如此強勢的他,矛盾而熱烈,就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包裹住她,焚至灰燼,掙脫不得。
“不會的。”
夏侯繆縈低低開口。她想告訴他,除了他,沒有人,能夠傷害她;她想告訴他,除非他不要她,沒有人能夠將她從他的身邊搶走……但是,這些話,她說不出口,也無需說,如果他真的在意,這些事情,永遠都不會發生……只是,他真的能夠做到嗎?她又否能夠不顧一切的期待與相信?
夏侯繆縈不想追究。
赫連煊靜靜的凝視住她,眼底暗涌,諱莫如深。最終,只道:
“本王在這裡等你。”
夏侯繆縈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向行館走去。
“尉遲大哥……”
望着站在窗前的那一道清瘦的身影,夏侯繆縈輕聲喚道。
背對着他的男人,在聽到她的聲音的剎那,似有微微的一僵,然後,緩緩轉過了身子。
“你來了……”
薄削脣瓣,笑意輕淺而寡淡,仿若冷風一吹,便會消散的無影無蹤一般。
夏侯繆縈望着面前的男子,不過幾日未見,他朗俊臉容,更似清減了不少,蒼白麪色,浮起絲絲的憔悴,卻兀自強撐着。
夏侯繆縈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尉遲明翊卻笑了笑:
“我還以爲,你不會再來見我……”
夏侯繆縈心中一澀,故作輕鬆道:
“怎麼會?”
頓了頓,一字一句,認真開口道:
“尉遲大哥,你知道,我一直當你是朋友,只要你願意,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舌尖卷着“朋友”兩個字,轉過一圈,一如想象般苦澀,尉遲明翊薄脣浮起一抹笑,掩住了面上的失落:
“是呀,我們一直都是朋友……是我太過貪心,竟想要的更多……”
夏侯繆縈卻只覺心中更加難受。
“尉遲大哥,你不要這樣說……”
內疚像攀爬的藤蔓一樣長滿她的整顆心:
“我很感激你爲我做的一切,只是……”
下面的話,夏侯繆縈說不下去,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更不知該如何開口。
尉遲明翊卻瞭然的接過她的話頭:
“只是你無法迴應,對嗎?”
夏侯繆縈不想隱瞞,於是沉默。
“因爲赫連煊嗎?”
雖然早知是這樣的結果,但親口問出來,尉遲明翊仍是不能自抑的語聲澀然。
張了張嘴,夏侯繆縈終是開口道:
“我不能離開他……”
尉遲明翊目光灼灼,熱切卻又悲涼:
“是不能,還是不願?”
心口一窒,夏侯繆縈從未像此刻一樣,對自己誠實:
“我不想離開他……”
短短的一句話,說出口,不過輕飄飄的幾個字眼,於夏侯繆縈,卻彷彿重若千斤,卸去了,才發覺一直抑壓着的心,此刻竟如此的輕鬆與清明。
女子清麗臉容,如春水柔潤,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眸,卻如墜着鐵石般堅定,不摻任何的雜質,溢滿的都是對另一個男人的情愫。
“煊王爺何其幸運?”
脣瓣凝笑,尉遲明翊緩緩開口:
“本王真的很羨慕他……”
夏侯繆縈擡眸望向他:
“尉遲大哥,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尉遲明翊迎向她的視線,清冽眉眼,一片幽深:
“那你呢?”
語聲頓了頓:
“在你眼中,赫連煊是否就是那個你值得的最好的人?”
有什麼東西,直刺夏侯繆縈的心底,驀地漫開極銳利的疼痛。赫連煊,他真是那個值得的人嗎?
心思百轉千回,劃過無數暗涌,在這一剎那,卻陡然清明:
“也許,從來沒有什麼值不值得……所謂最好的那個人,只是你心裡最想要的那個人,你喜歡他,他便是最好的……”
尉遲明翊靜靜望着面前的女子,說這話的她,漆黑的眸子,如水洗一般,清澈明亮,瞳底流光輾轉,似天邊最璀璨的兩顆星,而那裡,盛滿的幽幽情愫,可都是那個名喚“赫連煊”的男子?
“你說得對……”
這一剎,尉遲明翊似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頓了頓,如削脣瓣,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其實,當初我去找煊王爺的時候,我私心是希望,他能夠爲着名利權位放棄你的……”
夏侯繆縈心中柔軟的一動。腦海裡那日的一切,言猶在耳,歷歷在目。
尉遲明翊卻是心頭一澀。
“但顯然,出乎意料,他拒絕了……我不得不承認,他的選擇,超出了我的想象……”
脣角掛着絲淺笑,尉遲明翊爲自己的小人之心,有些哂然,當時,當他帶着銀松石和雪簪花,以及助他奪得那個至高權位的承諾,去找赫連煊的時候,以他對他的瞭解,他真的認爲他沒有拒絕的理由,但沒有想到,他真的爲着面前這個女子,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一切,甚至是救他性命的機會……他不是不驚訝的,或許更多的是某種失落,以及妒忌。
他知道,他這樣的想法,太過卑劣,但那一剎,他真的迫不及待的向她證明,那個男人,不是她的良人。
只是,就算證明了,又能怎麼樣?她會因此選擇他嗎?
尉遲明翊灼灼的望住面前的女子,這一剎那,他突然很想知道,她的回答是什麼。如此的卑微,卻又如此的熱切。
夏侯繆縈卻不知他此刻所思所想,她的腦海,她的整顆心,都已被赫連煊,狠狠佔據,再也容不下其他。
是呀,她同樣沒有想到,那個男人,竟真的會爲着她,拒絕了對他最有利的條件。
只是,這一切的背後,她突然不敢追究,他選她,是否還有別的原因?
想得太多,只會讓自己陷入更迷惘的境地。
夏侯繆縈突然只想相信那個男人。
釋然一笑,夏侯繆縈輕聲道:
“是呀,我也沒有想到……”
說這話的女子,白皙清透的臉容,梨渦淺淺,滿滿的都是被寵愛的甜蜜,那樣明亮,像是值得人拿世間一切的美好,來換取,來呵護,不被摧毀。
“這就是你願意留在他身邊的理由嗎?”
尉遲明翊低聲開口問道。卻彷彿並不需要她的回答。
“或許你是對的,如果一個男人,願意爲着一個女子,放低所有那些對平常的他來說,十分看重的東西,那他,或許真的配得上她的一腔情意……”
緩緩語聲,一字一句,從尉遲明翊微啓的薄脣間吐出,如此的平靜。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如果這是面前這個女子的選擇,那他,也願意拋棄自己的一切懷疑,只是單純的、真心實意的祝福她。
這就夠了。
夏侯繆縈能夠感覺到,他對她的一切的維護,一切的着想,正因如此,才叫人更加的感激,與內疚。
“尉遲大哥……”
輕喚出口,卻終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回應他,所有的言語,在他的情意麪前,都顯得如此的蒼白和無力。而她,註定只能辜負他。
尉遲明翊似也不需她說下去。
他要的答案,都已得到。
是該到了告別的時候了。
“天色不早了……”
輕淡一笑,尉遲明翊開口道:
“想必煊王爺在外面已經等的着急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說這話的男子,側對着她,清俊側臉,溫潤如玉。
夏侯繆縈擡了擡腳步,終究還是停在了原地,輕聲道:
“尉遲大哥,你明日要回去了嗎?”
尉遲明翊一笑:
“是呀,出來了這麼久,也該回去了……”
夏侯繆縈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將送他的話,說出口。既然她不能跟他一起走,又何必徒增離別的糾纏。
但有一件事,她卻是要做的。
“尉遲大哥,我幫你開了張藥方,你回去之後,不妨照着這張方子,好好調理,相信對你的宿疾,很有幫助……”
從袖間取出藥方,夏侯繆縈遞向面前的男人。這是她唯一能爲他做的了。
“多謝。”
尉遲明翊伸出手去,接了過來。
夏侯繆縈點點頭。
“那尉遲大哥,你路上保重……我也該告辭了……”
話已說盡,徒留無益,夏侯繆縈轉身,向着門口走去。
望着她纖細單薄的身影,一點一點的遠離他的視線,也許,此生他都不會再見到她,尉遲明翊突然拽緊手中的宣紙,彷彿那一個個娟秀的字跡,還殘留着她的氣息一般,令他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
“繆兒……”
夏侯繆縈腳步一頓。回過頭來。
尉遲明翊就那樣定定的望住她,清眸如晦,在這一剎那,掠過無數情緒,心底千言萬語,如鯁在喉,到最後,像是過了許久,能出口的,也終究不過一句:
“你也保重……無論怎麼樣,我都希望你幸福……”
他能給她的,也只有這一句祝福了。
對夏侯繆縈而言,卻是最好的一句祝福。
“謝謝你,尉遲大哥……”
一字一句,夏侯繆縈輕聲開口。她知道他要的不是她的感激或者內疚,但此時此刻,這樣簡單的三個字,卻同樣是對兩個人最好的告別。
女子最後的一抹倩影,也終於消失在他的眼底,尉遲明翊望着奔馳的馬車,迅速的離他而去,載走了她,也彷彿將他心底最深處的某一樣東西,一併帶走。
掌心裡還攥着她留給她的藥方,油墨香氣,被掌心的薄汗,浸的黏膩,一點一點的沁骨入髓,再難磨滅。
夏侯繆縈,喉嚨裡漫過這四個字,一片微苦。
尉遲明翊將目光,終於緩緩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