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珞琰推門進來的時候,夏侯繆縈正在刮蹭着紫金香爐裡殘留的餘灰,頭也未回。
容珞琰也並不以爲忤,自顧自的坐在上好的黃花梨木桌的另一角。
“繆縈妹妹你不打算問本宮這次是爲什麼來找你的嗎?”
瞥了一眼仍專心致志的繼續着手頭工夫、似乎無意交談的女子,容珞琰終究還是沉不住氣,率先開了口。
夏侯繆縈依舊頭也沒擡,漫不經心的回道:
“我還以爲,就算我不問,珞琰姐姐也是會說的……”
這樣的好整以暇,叫容珞琰一雙美目不由深了深。但見她櫻脣微啓,卻是將先前想要說的內容嚥了下去,語聲一轉,開口道:
“這些日子妹妹你被陛下罰禁足溶月宮,想來無趣的很,所以本宮特意來看看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夏侯繆縈卻是淡淡,“珞琰姐姐有心了……”
容珞琰壓了壓猝然而起的煩躁之情,輕笑一聲道:“聽聞……”
“雖然如今陛下親自挑選了心腹來負責琬貴妃的一切飲食起居,但貌似姐姐她還是依舊心情鬱郁,食慾不振,當真是叫阿煊十分的擔心……”
夏侯繆縈神情未變,垂眸瞧着已是清洗乾淨的紫金香爐。
“畢竟珞琬姐姐是赫連煊一直以來最愛的那個女子,且肚子裡懷的又是赫連煊唯一的嫡子,他對她上心,本也是情理之中……”
這番話,她說的如此輕巧而自然,如同最尋常不過的一件事實。落在容珞琰耳中,卻像是陡然被尖銳的錐子,狠狠將她的鼓膜貫穿一般。
“妹妹你還真是看得開……”
似水明眸,閃過一線銳茫,容珞琰望向對面的女子,妝容精緻的白皙臉龐上,慢慢攢開如花笑靨:
“在阿煊做了那麼多利用、欺騙、傷害你的事情之後,你還能夠如此心平氣和的替他着想,妹妹你可真是難得……”
夏侯繆縈卻仿若聽不出她口中的嘲諷,“珞琰姐姐你太謙虛了,你還不是一樣?”
女子語氣平淡,如同說的是他人是非:
“其實,認真算起來,珞琰姐姐你爲阿煊的付出,一點也不比我少,但結果如何?現在還不是照樣只落得只能看着他與另一個女人雙宿雙棲的下場?”
彷彿沒有察覺到對面的女子,纖纖玉手中瞬間絞緊的錦帕,夏侯繆縈微微笑開,像是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極有趣的事情般:
“哦,差點忘了,比起我,一直以來,珞琰姐姐你爲赫連煊所做的一切,都似乎更多一些無怨無悔呢,畢竟從頭到尾,你都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不是嗎?”
那被她咬的近乎纏綿的“無怨無悔”四個字,像是一記巨大的恥辱,烙印在容珞琰的心頭,掀起驚天的恨意。
“只可惜,赫連煊他不懂珍惜……”
夏侯繆縈並沒有看那對面的女子一眼,猶如自言自語一般開口道:
“他的眼中、心底,從始至終,都只有容珞琬的存在……就連孩子,他也只肯讓她生下他的骨肉,不是嗎?”
她的狀若無意,卻總能戳中容珞琰肺腑間,最不見天日的傷口,那裡,一直鮮血淋漓,像是一記好不了的膿瘡,散發着陣陣腐臭,叫人恨不能千刀萬剮了去。
而容珞琬和她腹中的孩兒,就是那讓她輾轉反側、不除不快的毒瘡。
“想來在這一點上,繆縈妹妹你應該跟我感同身受……”
此刻,容珞琰似乎連最初的笑裡藏刀,都沒有心情維繫下去,毫不掩飾的冷嘲熱諷,“畢竟,前不久,妹妹你的腕上還將阿煊送給你的碧血玉鐲,當成寶貝一樣戴着……”
夏侯繆縈隨着她的話,下意識的撫上空蕩蕩的左腕,那裡,還殘留着當初她爲那個男人取血做藥引而劃破的醜陋疤痕,只是,傷口早已痊癒,再也不痛不癢。
“所以,你知道,我有多麼的慶幸……”
夏侯繆縈輕淺一笑,清麗臉容上,當真是全無負擔的愜意,“我沒有懷上赫連煊的骨肉……”
“只怕繆縈妹妹你這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藉口罷了……”
容珞琰緊緊盯住對面的女子,似乎想從她渾不在意的臉容上瞧出點什麼破綻:
“畢竟,我聽聞,那用紅雪珊瑚浸泡過的鐲子,只要戴在人身上,超過三個月,就極之有可能,叫那佩戴的女子此生都無法懷孕生子,再沒有成爲一個孃親的機會……”
綻在夏侯繆縈脣畔的笑靨深了深,“珞琰姐姐你也說,極之有可能……但世事就是這樣,好巧不巧,《禹氏秘錄》裡偏偏有解救的法子,真叫人沒耐何……”
容珞琰只聽一顆心,重重的咯噔一下。
“你說你知道解救的法子?”
抑住一切可能泄露心思的顫抖,容珞琰沒有將真正想問的後半句話,衝出嫣紅似血的脣瓣。
“姐姐這是不相信妹妹我的醫術嗎?”
聳聳肩,夏侯繆縈笑的一臉無辜。
“這麼看來,繆縈妹妹你豈不是很快就可以懷有阿煊的骨肉?我是不是應該提前恭喜你呢?”
水蔥似的指甲,深深摳進幼滑的掌心,在幾乎將它們坳斷的一剎那,容珞琰鬆了手,嬌媚臉容上卻融開層層笑意:
“只不知道,阿煊樂不樂意你生下他的孩兒……”
夏侯繆縈迴了她一個類似的笑容。
“樂不樂意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外一回事……你說對嗎,珞琰姐姐?”
那輕曼的“能不能”三個字,似削尖的利器,毫無阻擋的刺進容珞琰的骨血當中,疼痛瀰漫,伴着入骨的妒忌與怨毒,將她緊緊包圍住。
夏侯繆縈眼簾微垂,將一切都關在視線之外。
頓了頓,她像是突然記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對了,如果妹妹我沒有猜錯,珞琰姐姐你一直沒有身孕的原因,是因爲赫連煊命人在你的日常飲食當中放了一味喚作烏木白玉蓮的藥材……”
聽她一語道破她費盡心思才查到的那害她無法有孕的罪魁禍首,容珞琰但覺心底,又是重重一跳,強忍住開口的衝動,只聽夏侯繆縈繼續娓娓道來:
“這種藥材,性寒薄涼,最是傷身不過,較之紅雪珊瑚,更多幾分霸道,若長期服用,只怕醫術再高明,也未必能叫人再有孕……”
不自覺的將修長的手指再次握緊,擠迫的力度,竟像是要將自己的骨頭捏碎了一般,但容珞琰卻絲毫感覺不到痛,任由緊咬的脣瓣,逸出幾個字眼來:
“你有辦法嗎?”
夏侯繆縈瞥了一眼那被她自己蹂躪的一片蒼白的嬌嫩脣瓣,張了張嘴,似乎打算說些什麼,恰在這時,穗兒咚咚的敲門聲,突然響起。
看到小丫鬟帶來的東西,夏侯繆縈婉轉一笑,從她手中接了過來。然後,自顧自的將裡面的香料,小心翼翼的盛進那早已經空了的紫金香爐裡。
火燭微晃,偌大的溶月宮裡,瞬間溢滿了這突如其來的異香。
容珞琰仿若不經意的擡手用繡着大朵豔麗牡丹的錦帕,掩住了口鼻。
“繆縈妹妹,這是什麼香料?爲何香味這麼特別?”
她不在意般的問,夏侯繆縈也就不在意般的答:
“哦,這種香料叫做蘇離香,是我照着《禹氏秘錄》製成的……”
語聲一頓,女子似是好心的向她解釋着,“這蘇離香有清心散鬱的功效,珞琰姐姐,你聞了之後,是不是有精神一振的感覺?”
“繆縈妹妹你說是,自然就是……”
容珞琰瞧來並不以爲然。
夏侯繆縈也不甚介意,微微一笑,語聲輕轉道:
“只是,這種香料,普通人聞着,倒也沒什麼……不過,最要小心的是,不要讓懷有身孕的人用這種香料……”
容珞琰聽到自己在理智阻止之前,已經開口問道,“爲什麼?”
夏侯繆縈望了她一樣,就像是她問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奇怪問題一般。
“很簡單,因爲若有懷孕之人,長時間沉浸在這種香料裡,可是很容易會讓她腹中骨肉小產的……”
語聲一頓,夏侯繆縈嗓音如弦,輕輕撥動:
“尤其是對原本就身子虛弱的人來說,尤其如此……”
攥在絲帕上的纖纖十指,似不自覺的收緊,將那滑順的布料,都彷彿捏成一團褶皺,容珞琰突然輕笑一聲,像是一首曲子的間隙,驀地拔高的一個音節:
“這蘇離香既然有這樣的功效,我勸妹妹你還是不要在自己宮中點了……畢竟在琬貴妃她懷有身孕這麼個敏感時期,若讓陛下知道妹妹你的宮中,竟有這等會害得他與他心愛女子腹中骨肉小產的香料,只怕又是一場風波……就好比之前,妹妹你只不過是好心的爲姐姐她準備了幾次飯菜,就已經被阿煊罰於宮中禁足,若萬一不幸,姐姐她肚子裡的孩子,真的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話,懷疑到妹妹你頭上就不好了……”
這一番話,容珞琰款款道來,仿若事不關己的優雅與悠閒。
夏侯繆縈靜靜聽着,綻放在頰邊的淺淺梨渦,似乎越發深了些:
“多謝珞琰姐姐好心提點……”
“穗兒……”
轉首,夏侯繆縈吩咐侍立一旁的小丫鬟,“既然如此,那你就將剩下的這些蘇離香,都拿出去倒了吧……”
這樣的從善如流,倒叫容珞琰不由的多看了她幾眼。女子面上淡淡,一雙玉手,卻彷彿將指間的錦帕,扯得更緊了些。
在穗兒開門與關門的交替聲中,容珞琰柔媚嗓音,曼曼出聲道:
“看到繆縈妹妹你無恙,姐姐我也就放心了……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告辭了,妹妹你自己保重……”
說話間,女子已是款款起身,徑直向着房門走去。
夏侯繆縈也不挽留,只在她背後,淺笑出聲,“姐姐走好……”
說完之後,便自顧自的垂首,繼續擺弄起香爐裡鎮着的蘇離香。一時之間,偌大的宮殿裡,這清冽而幽深的香氣,愈加濃烈的縈繞在空蕩的房間裡。
容珞琰腳步似乎微微一頓。然後,在丫鬟打開門之後,踏出了溶月宮。
夏侯繆縈頭也未擡。像她先前來之時一樣,仿若沒有察覺她的離去。
惟有脣邊笑靨,緩緩綻放如枝頭的第一朵雪梨花。
房門咯吱咯吱的被推開,夏侯繆縈臉上的神情,一絲波動也無,繼續忙活着手上的活計。
“公主……”
小丫鬟不滿的喚道。
“怎麼了?”
夏侯繆縈不甚在意的問道。
“奴婢已經照你的吩咐,將那些蘇離香扔了……”
小丫鬟一把嬌俏的嗓音,此刻聽起來,卻像是氣鼓鼓的一般,不知在懊惱些什麼。
夏侯繆縈卻彷彿不爲所動,只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公主……”
小丫鬟卻早已沉不住氣,拉長着嗓音,腳下更是一步踏到了她家公主的面前,像是爲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一般。
只可惜,夏侯繆縈依舊頭也不擡,簡直將她當成了空氣似的。
這一下,小丫鬟越發的瞧來彷彿受到了極大的委屈。
“公主,你爲什麼不讓奴婢悄悄的躲在那兒,也好看看那個琰妃娘娘有沒有將我們扔掉的蘇離香揀去啊……”
夏侯繆縈還是沒有看她,只將已經放涼了的一盞鴻雪洞白毫銀針,盡數倒進了還在燃着的紫金香爐裡。
清幽的蘇離香,被這略帶澀味的茶香一蒸,倒越發的融出一股纏綿而蠱惑的味道。
夏侯繆縈隨手扇了扇,讓這股繾綣的香氣,更好的瀰漫進整個房間,這纔好心腸的淡聲開口道:
“我們既然將東西扔了,就代表我們不想要它們了……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在乎它們被什麼人拾去,又或者被用在哪些人身上呢?穗兒,它們的命運,已經是跟我們無關的恩怨了,所以,何必庸人自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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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反應了一會兒,但看起來還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樣。
但儘管這樣的似懂非懂,小丫鬟還是堅定的點了點頭,“公主,你說的太對了……”
聽着她不分青紅皁白的附和,夏侯繆縈不由撲哧笑出了聲。
晃了晃香爐裡的香料,待得那股飄逸的香氣,盡數消散在空氣裡,夏侯繆縈隨口道:
“穗兒,將這些香料渣也倒了吧……”
小丫鬟點點頭,將已經沒有餘溫的紫金香爐,接了過來。
走至門口,小丫鬟似乎想起了一件什麼重要的事情,問道:
“對了,公主,這些倒了之後,我們換什麼香料啊?”
夏侯繆縈輕抿了一口已經冷掉的茶水,似乎微微沉吟了一會兒,淡淡道:
“就換綰花香吧……”
靜心凝神,最合適不過。
小丫鬟將腦海裡,被她家公主灌進去的香料知識,又好好的過了一遍,顯然也十分的同意她家公主這個選擇,於是,高高興興的捧着紫金香爐出了去。
偌大的溶月宮,一時之間,又只剩夏侯繆縈一個人了。
空氣裡還殘留着蘇離香絲絲縈繞的氣息,清心散鬱,果然叫人寧靜許多。
夏侯繆縈又抿了一口杯中的冷茶,然後輕輕將那青花鬥彩海水雲龍紋茶盅放了下。
容珞琬踏進溶月宮的時候,正是荼蘼花開的最盛之時。累累疊疊的雪白瓣蕊,襯着一地碎銀子般的月光,像是一不小心走進的一場幻覺,綻放開最妖嬈的姿態。也許知道,那些最繁華的、最美好的歲月,終不可避免的就要凋謝,所以纔會愈加不顧一切的開遍燦爛。
她的到來,夏侯繆縈似乎並不驚訝。其時,她正在笨拙的折着一隻粉色的小獅子。
好吧,被罰禁足的日子,除了吃了睡、睡了吃之外,實在是無聊的很。所以當某一天,夏侯繆縈突然想起被自己荒廢了許久的摺紙技能之後,立刻興匆匆的重拾當年她還在醫學院被各種名詞折磨時最愛的消遣起來。
當年……呵,穿越到這個異世,不過差不多兩年的時間,卻已經是隔世的歲月了……夏侯繆縈都快忘了自己在那個世界的名字與模樣,不過沒關係,這段日子,她正在慢慢的回想起。
說不定,再用不了多久,她又就可以恢復到曾經那個她。那個自她遇見那個男人之後,就已經漸漸被自己遺忘的自己。
所以,當見到容珞琬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夏侯繆縈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離找回她自己,似乎又近了一步。
而距離上一次容珞琰前來拜訪她,過去了一週的時間。
一週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夏侯繆縈來說,不過是一頓飯到另一頓飯,一覺到另一覺,一張摺紙到另一張摺紙的空隙,但對其他人……呵,其他人……聽說,這段時間,面前的這個女子,容珞琬,胃口似乎更差,夜晚常常噩夢驚醒,赫連煊憐惜她,除了必需的上朝的時間之外,連日常的事務處理,都搬到了她所居的渺雲宮裡,日夜陪伴在佳人身旁,好不叫人羨慕。也正因爲此,不少大臣們上表的選秀事宜,因着琬貴妃身子不適,而被一拖再拖,聽聞讓一衆適齡的少女,因此而恨且妒忌的幾乎牙根癢癢。
容珞琰對此不置可否,倒是孕中虛弱的容珞琬,尚不忘勸那對她一往情深的一國之君,不要辜負了臣子們一番心意。
據聞,赫連煊只說了一句,一切,等她腹中孩兒出世再作定奪。
經此一事,宮中大大小小,對那位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琬妃娘娘也越發的小心翼翼伺候起來。
而自從有孕之後,容珞琬也一直待在她的渺雲宮裡安胎,並不踏出宮門半步,所以,此時此刻,她就這樣站在溶月宮的門口,前來拜訪的時候,夏侯繆縈既沒受寵若驚,又沒誠惶誠恐,只輕輕笑着,吩咐穗兒準備茶點去了。
雖然知道,面前的女子,應該不會吃,但該有的禮數,她還是不會失的。況且,最重要的是,她自己餓了。
窗外,月黑風高。溫度漸涼,秋天應該快到了吧?
夏侯繆縈閒閒望向站在面前一襲寬大衣衫的單薄女子,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