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月宮。
擡眸,觸到面前熟悉的景緻,岑立夏方纔恍然意識到,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裡。
一切瞧來還是她走之前的模樣。彷彿這逝去的三年多時光,從來不曾在昔日的建築上,刻下任何的痕跡一般。
物是人非。
從前她並不覺得這四個字有什麼特別,如今,才發現,這真是世間最殘忍的一件事。
岑立夏猶豫着,是否要走進去。
緊閉的宮門,卻在這個時候,被推了開來。
“娘娘……”
當打掃的婢女,看清是她之後,立刻難掩驚喜的叫了出來。
岑立夏辨認了須臾,遲疑道,“你是萍兒?”
“是呀……”
小丫鬟興奮的迎上前來,“奴婢是萍兒,娘娘你還記得奴婢,太好了……”
岑立夏不由彎了彎脣角。昔日尚帶着嬰兒肥的小丫頭,三年之間,竟已經出落成了出水芙蓉般的少女,她都已經快認不出她了。
時間真的是改變一切事情的利器。
沒有人能夠停在原地。
“這裡就你一個人嗎?”
一邊往裡走着,岑立夏一邊開口問着。
“還有小順子,不過這一會兒,他被敬事房找去幫忙了……”
小丫鬟興致勃勃的解釋着,“本來除了我們倆之外,宮裡還有其他人,都是以前服侍娘娘您的舊人……雖然自從娘娘您走後,所有人都認爲你不在人世了,但陛下卻依舊維持着這裡的模樣,不許任何人改變……”
說到此處,小丫鬟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忙補充道,“我說的陛下,是原先的陛下……”
有關赫連煊的事情,早已在宮中傳了開來,且被當做了某種禁忌,所以,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時,萍兒不由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子。
只是,這一刻,她家娘娘清麗臉容上的那一抹神情,她卻看不懂。
小丫鬟心中還有些惴惴,硬着頭皮將未說完的話,續了下去:
“不過,自從新陛下登基之後,管事的就以宮中事務繁忙爲由,將其他人都調去了各宮房服侍,我和小順子根本不捨的離開這兒,所以就央求了管事好久,又給了他許多銀兩打點,這才繼續留了下來……”
撫摸着牆上掛着的字畫與各種小玩意,都是她當年還沒有離開的時候,留下的,有一些,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得來的,但它們卻還是原先的樣子,甚至連位置都沒有變過。
“這裡收拾的很好……”
岑立夏輕聲道。
“當然……”
被稱讚的小丫鬟,立馬就有了精神,“陛下吩咐過,這裡的一切東西,都要維持原樣,不能跟娘娘你走之前,有任何的分別……”
是呀,所有的擺設,彷彿都沒有變。時間走到這裡,彷彿就停了下來,停步不前,固執的不肯再走。
但她卻只道,真正固執的,拼命的想要留住些什麼的,是那個男人。
只是,他當初一定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先離開的人會是他。
命運面前,誰又真正能夠做的了主呢?我們都是浮萍,被命運的大手玩弄於股掌之中。
“他經常到這兒來嗎?”
梳妝檯上還擺放着她用過的胭脂水粉,就在這裡,情到濃時,她亦爲他挽過發,他亦曾爲她畫過眉。
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他與她,竟也曾有過這樣美好的時光。
只是,後來,不知怎的就失去了。
小丫鬟雖然不知道,此時此刻,面前的娘娘究竟在想什麼,但瞧着她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眸,有薄薄一層水汽籠罩着,心中亦不由的跟着有些難過。
“自從娘娘您走了之後,陛下每日都會到這裡來……”
小丫鬟輕聲道,“有時候,陛下什麼都不做,就成夜成夜的坐在你曾經坐過的地方,誰也不見,也不說話,直到天明……”
這三年來,她早已見慣了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是如何懷念着面前的女子的,那樣的情深,那樣爲斯人已逝的痛苦,那樣求而不得的輾轉反側,都讓她深深的動容。
他讓她看到,原來,當一個人深愛着另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是這樣的。
“娘娘,陛下是真心喜歡你的……”
小丫鬟突然衝動的開口道,她知道,像她這樣的奴婢這樣議論主子,是大不敬的罪過,但是她就是忍不住,這些話,已經埋在她心裡太長時間了,從前她以爲她家娘娘已經不在人世,但眼下,她就這樣好端端的站在她的面前,而且當中還夾雜着最近一段時間的各種流言蜚語,令她更不由的想說些什麼:
“雖然陛下從前可能做過對不起娘娘你的事情,但奴婢卻能夠看得出,陛下心中有您,直到後來,當陛下以爲你死了之後,陛下自己也病了大半年,當時,好多大夫都束手無策,因爲陛下自己根本就沒有好起來的打算,他一心求死,只希望能夠下到地府裡去陪你……”
生不能在一起,所以,他要陪着她一起死嗎?如果她真的對他這麼重要,爲什麼他沒有早一點意識到呢?如果他早知道,那麼他與她現在是不是,還可以在一起?是不是後來的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是不是,他與她也不必走到今日這一步?
岑立夏真的很想知道。
但是,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如果”。誰能夠有本事,跳到前面,將自己未來的命運預先看一遍呢?
誰也辦不到。
我們都無能爲力,無可奈何。
多麼殘忍。
岑立夏原本以爲自己的心,早已麻木,但這一剎那,爲什麼,她還是會痛?痛到骨髓裡,像是被人刀削斧砍着一般,無處安放,無法排解。
只能任由她一寸一寸的漫延到血脈裡的每一處。
小丫鬟猶在小心翼翼的講述着那一段飄渺過往,清澈的嗓音,猶帶着些甕聲甕氣的溼意,將一切都不由的跟着染上了絲絲的悲傷:
“雖然,陛下最後被救活了,但陛下整個人,卻仍舊像是隨着娘娘你一起去了一般……從那兒之後,奴婢就再也沒有看到陛下笑過,他亦再也沒有寵幸過其他的娘娘,朝中大臣們想要爲他選妃,立馬就被他駁斥了回去,沒有人再敢提;每日除了上朝之外,陛下都會到這溶月宮裡來,也不用宮人服侍,只一個人待着,從夜裡坐到天明,又或者從天明坐到另一個天明……頓了頓,小丫鬟續道:“就連陛下的一些習慣,都漸漸變得跟娘娘你一樣了……娘娘你以前不喜歡吃的東西,陛下也不喜歡吃,娘娘你喜歡在園子裡種各種奇花異草,本來你離開之後,那裡都已經荒廢了,但後來,陛下竟親手鋤草,親手將園子整修了一遍,又特意找來了你種的那些花花草草的種子,重新又種植起來……”
說到這兒,小丫鬟立刻問道,“娘娘,你現在要不要去看看那個園子?奴婢帶你去啊……”
坐言起行,小丫鬟一邊說着,一邊急匆匆的就要在前面領路。
“不用了……”
岑立夏卻拒了絕。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拒絕。她相信面前的小丫鬟所說的一切,她甚至能夠想象出那個男人所經歷的一切,以及他爲自己所做所有這些事情之時是怎樣一副情形,正因爲如此,她才更加不能夠面對。
事過境遷,再重提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只不過是徒增傷悲罷了。
那個男人逃出生天也好,她既然殺不了他,她亦無法原諒他,痛苦由此而生。除了此生再不復相見之外,她想不出他與她之間,還能夠有怎樣的結局。
她不希望他再來找她,她不希望她還能見到他。
因爲她真的不知道,若有朝一日,他再一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會有怎樣的反應,她又應該做些什麼。
既然註定他與她不會再有結果,那麼今日她知道的越多,只會讓她更加難以釋懷,甚至難以自拔罷了。
她不想對那個男人再有一丁點的留戀或者不捨。因爲任何的心軟,都像是對死去的司徒銳的背叛。
單隻這一個理由,已經在她與赫連煊之間,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就像是二十八星宿裡的參與商一樣,永不相見。
就這樣吧。
只能這樣了。
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娘娘,奴婢不明白……”
小丫鬟卻顯然爲着她的拒絕,而耿耿於懷,“奴婢不明白,爲什麼陛下那樣的愛着娘娘,而娘娘你心中也有陛下,你們卻還是不能在一起……”
她是真的不明白。相互喜歡的兩個人,不應該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嗎?
爲什麼面前的娘娘與從前的侯爺,會淪落在這個地步呢?
岑立夏也不明白。她也很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樣發生的。
太多的恩怨,太多的愛恨,終於讓她與他走到了今日這個局面。誰對誰錯,孰是孰非,這一刻,她已然分不清。
而將來,將來會怎樣,她亦不敢想象。或者,她根本想象不出來,那會是怎樣的一副局面。
那個名喚“赫連煊”的男人,於她而言,愛不得,恨不得,是鯁在她心頭的一根刺,是烙在她心口的一顆硃砂痣,是她永遠都磨滅不了的,與她同生共死的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與她早已糾纏入骨。愛或者恨,都是如此。
所以,就這樣吧。
岑立夏什麼都沒有說,走出了溶月宮。
“阿爍他怎麼樣了?”
眼見着岑立夏收回了切脈的手勢,唐芷菁在一旁問道。
“他身上的傷勢已經很穩定了……”
岑立夏開口道,“以後,只需將每三天的施針,改成半月一次即可……”
語聲一頓,女子續道:
“我已經將整套針法,都教給了太醫院的徐太醫,以後,由他施針就可以……”
赫連爍驀地望了她一眼,旋即垂了眼眸,遮去了瞳底的一切情緒:
“所以,夏兒你這是終於要離開這裡了嗎?”
“沒錯……”
岑立夏聲音很輕,卻沒有絲毫的猶豫,這是她經已決定的,不會改變:
“我已經不習慣西秦國的生活了……我想,離開這裡,我會活得比較好……”
她沒有掩飾,也沒有否認,如此坦然的承認自己的逃避我。既然她無法面對那些她與那個男人在這裡經歷的一切,那麼惟有逃離。
像逃離一個地方一般,逃離她腦海裡他的存在。
儘管如此的艱難,但她還是要試一下。
“三王嫂,你真的認爲,單單離開西秦國,就能夠讓你的心舒服點嗎?”
唐芷菁卻一針見血,質疑而且微帶嘲諷。
“或者會,或者不會……”
嗓音漸低,岑立夏平靜的開口道,“我不知道,離開西秦國,我是否真的能好過些,但我知道,若我還執意留在這兒,我一定不會開心的……”
她說的是這樣的篤定,落在赫連爍的耳畔,猶如針刺一般。
唐芷菁還想說什麼,赫連爍卻已沉沉開口問道:
“夏兒,你真的決定了嗎?”
“是……”
岑立夏回答的雖緩慢卻平滑,不曾摻雜一分一毫的躊躇與猶豫。
“你真的能夠捨去這裡的一切嗎?
“赫連爍嗓音壓的極低,像是問面前的女子,又像是在喃喃自語一般,“難道,這裡就沒有什麼讓你留戀的人或者事嗎?”
岑立夏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她明白她的心意,所以她才更加非走不可。既然她不能夠迴應他的感情,那麼離開,對她與他而言,則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赫連爍,我很感激,這段時間,你對我的照顧……”
岑立夏開口,“但是,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可能離開的太久,這裡的一切,我已經不適應了……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我現在只想出去走走,我不想讓這個皇宮,再困住自己……”
她避重就輕的回答着他,一句“感激”,彷彿便將他與她的關係定位,彷彿除此之外,他與她再無其他的可能。
赫連爍一雙冷眸,瞳色深了深。
“夏兒,困住你的,究竟是這座皇宮,還是你心裡的那個人呢?”
說這話的男人,語意稀鬆平常,彷彿只不過是最司空見慣的一件事一般。
岑立夏何嘗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麼都好……是誰,又有什麼分別呢?”
要走的,總歸還是要走。她不會改變。
是呀,她說得對,是誰,究竟是一座皇宮,抑或是一個人,又有什麼分別呢?她終究要走。不會因爲他的存在而改變。
這纔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所以,赫連爍只是輕聲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啓程?”
他沒有再挽留,令岑立夏心中一感。
“其實,並沒有多少收拾的東西……”
岑立夏道,“如沒有其他事情,我想明天就走……”
“這麼快?”
唐芷菁下意識的脫口而出,不由望向對面的男人。
赫連爍卻沒有望向她,只問着對面的女子:
“你是先要去南平國嗎?”
岑立夏點點頭,“夕雪姐姐就快生產了,我想去看望她……”
赫連爍望住她:
“那你路上小心……”
語聲一頓,男人嗓音緩慢,像是要確保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能讓對面的女子聽得一清二楚般:
“夏兒,無論如何,無論什麼時候,你若是想要回來,都可以……”
若是離開,真的是她的決定,他又有什麼理由阻攔了。
他只要確保,她最終還是回道西秦國,回道這裡,回到他身邊。
這就足夠了。
而他並不介意等一段時間。
而且,他相信,這一段時間,不會太長。
有得盡頭的等待,赫連爍並不介意。
“多謝……”
對岑立夏而言,也只能如此了。
話既已說盡,分離便在即。
夕陽西下,最後一抹流光,也已漸漸隱去。仲秋時節,夜長日短,更深露重。
又是一天過去了。
而明日,只要尚活着,明日總會如期而至。
第二日,是個晴天。秋高氣爽的好天氣,正是出行的好時日,不是嗎?
岑立夏婉拒了赫連爍安排的馬車,而是選擇了自己騎馬,一番告辭之後,便是離別。
躍上馬背,岑立夏最後望了一眼晨曦之中的秦王宮,或許,這便是她與它的永訣了。該紀念的,不會忘記,該忘記的,卻遲遲留在心底,不肯離去,走或者留,說到底,都不會改變什麼。
但有些事情,終究還要做。有些過去,終究還是要說再見。
離開。
岑立夏並沒有刻意的催馬前行。相反,她走得很慢,一路上,她突然醒覺,這竟似乎是她到了這個時代之後,第一次,一個人獨自前行……時光荏苒,五年多的時光,一晃而過,猶如夢幻,她是否慶幸,一直以來,路上都有人陪伴呢?而現在,卻終於只剩她一個人了……茫茫天地,隻影向誰去?
前路未知。
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沒有人能夠永遠停在原地。
走了一日,傍晚的時候,岑立夏到了一座小村子前。
遠遠的,燈光暗淡,點綴在無盡的夜色之中。
岑立夏不由加快了腳步。
剛走了幾步,草叢裡突然躥出一個人影來,跌跌撞撞的就向她衝來,岑立夏下意識的向後退去,但那人卻只來得及跑了幾步,便驀地栽倒在地,人事不省……望着他蜷縮在地之時的痛苦痙攣,岑立夏心中不由重重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