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兀然浮出一絲笑,赫連煊嗓音晦澀,如窗外蒙昧的夜色:
“本王很希望能夠告訴你,沒有……但是,我不想騙你……”
一句話,已承認所有。
沒有過多的解釋,男人甚至沒有看她,一雙漆幽的寒眸,虛無縹緲,不知落向何方。
夏侯繆縈心如蟻噬,千頭萬緒,到最後,只化爲一句:
“那現在呢?”
她不在乎過去怎樣,她只想知道,現在的他,面前這個男子,有着怎樣的決定。
赫連煊眉目一閃,望向她。
夏侯繆縈不知爲何,只覺在這一剎那,心頭一澀,開口道:
“若你執意休了容珞琰,可會失去容大將軍的支持?”
眼簾輕擡,赫連煊定定的凝視住面前的女子,然後,薄脣微啓,一字一句:
“即便是這樣,也不能改變本王的決定……”
這番話,他說的極之緩慢,每一個字眼,都彷彿墜着承諾的千斤重擔,懸於半空,春風化雨,浸潤在空氣裡,一點一滴,都沁入心脾,如同烙印一般。
“你不在乎嗎?”
從喉嚨裡擠出這幾個字眼,比夏侯繆縈想象的要容易很多,突然之間,一切釋然:
“如果因此,沒有了容大將軍的幫助,你這許多年來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甚至,到最後,你只能匍匐於赫連爍的腳下,任他宰割……就算結果變成這樣,你也不在乎嗎?”
赫連煊沒有急於開口,他只是,緩步走到她的面前,溫涼大掌,緊緊將她的雙手,包裹在他的掌心裡,像是握着此生的至寶。
“只要你還在本王的身邊,一切都不重要……”
沉沉語聲,靜若幽潭,一如男人濯黑的瞳仁,滿滿映着的都是近在咫尺的這個女子的身影,如此清亮,又如此深邃,除了她,再也容不下世間其他任何紛擾的存在。
夏侯繆縈望着他。
“就算本王一如所有,你也不會離開本王身邊的,對嗎?”
輕語低喃,在如晦的夜色裡,緩緩鋪陳開來,像是織成的一張大網,千絲萬縷,柔軟的將夏侯繆縈鎖住,緊緊勒進她的骨血裡,圈成巨大的一具牢籠,畫地爲牢,卻甘之如飴。
突然,一切的真假,什麼都不重要,有他這一句話,對她而言,就已經足夠。
“你不會一無所有的……”
輕輕回握住男人覆在她手上的大掌,溫暖而乾燥的掌心,帶着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一絲一絲的磨着她的皮膚,有細微的刺痛,卻如此的真實。
然後,夏侯繆縈緩緩抽出裹在他掌心裡的手勢,轉首,拾起凌亂在桌上的紙張,輕薄的宣紙,被漆黑的墨跡,浸的沉重,當中蒼勁的“休書“二字,力透紙背,決絕的躍然其上,觸目而驚心。
深吸一口氣,夏侯繆縈伸出手去,一點一點的將指尖的宣紙撕碎,終至它們化爲一片廢墟。
“繆兒……”
赫連煊低喚,有着太多不能盡訴的情愫。
“你不需要這樣做的……”
許久,男人方纔吐出這樣一句話,短短几個字眼,輾轉流離,幽深似海。
夏侯繆縈卻是靜靜的將目光凝於他的身上,像是要穿透他如墨的瞳色,一直望到他不見天日的靈魂深處裡去一般,一字一句,開口道:
“我知道……但我不想你因爲我,而失卻任何一個可能,我不想成爲你的阻礙……”
她說的是事實,她並沒有那麼偉大,可以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任由他爲她放棄一切,誠然,這樣的誘、惑,對她而言,太大,但是,她不希望,有朝一日,他會後悔,今日做的這些決定……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他對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的渴求,她亦沒有問過,但她知道……她不想他爲了她,埋沒自己心底的其他想要,她不希望看到他有任何的不快樂……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掌,似不由的收緊,灼燙的體溫,由他傳遞給她,如熾烈燃燒的火焰,炙痛的卻不知是誰的心。
赫連煊望着面前的女子,眼底暗涌,如驚濤駭浪,到最後,只剩一片幽深:
“繆兒,你不會成爲本王的阻礙……本王不想看到你受到任何的委屈……你明白嗎?”
微微一笑,夏侯繆縈突然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你知道,赫連煊,同樣的,我也不想看到你有任何的不開心……”
比起她的委屈,她更加不想他餘生都可能的鬱鬱寡歡。
沒有什麼比他對她的心意,更重要。不管這份真心,有幾分。都已經足夠。
意識到這一點,令夏侯繆縈一直患得患失的那顆心,驀地釋然開來。
其實,從一開始,她就已經決定這麼做了,並且已經這麼做了,不是嗎?
擡眸,迎向男人的視線,夏侯繆縈能夠清晰的看到,此刻,她倒映在他瞳底的身影,她絲毫不懷疑,這一刻,他眸中縈繞的的每一寸情愫,都是爲着她。
“我今天去爲父王請脈……”
笑了笑,夏侯繆縈突然開口道:
“父王他身子虛弱,恐怕最近一段時間,他都不宜太過操勞……只怕出兵南平國的事情,父王他不得不押後了……”
赫連煊驀地擡眸,望向她,幽邃瞳底,有精光陡然熾盛,藏也藏不住。
夏侯繆縈望住他。
四目相對,彼此的身影,交織在對視的瞳孔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是難以分割的一個整體。
許久,赫連煊緩緩開口:
“夏侯繆縈……本王也許不值得你這麼做……”
濯黑瞳仁,褪去一切暗涌,只餘一片清俊,赫連煊沒有望向近在咫尺的男子。
夏侯繆縈卻是一笑,握緊了手中的大掌:
“沒有值不值得,只有願不願意……”
她從沒有像現在一樣確認。
無論將來怎樣,這一剎那,這就是她想要的事情,並且願意爲他做的事情。
其他的,都不重要。
赫連煊目如鷹隼,定定的將她攫住。像是要就此印進他的眸底,像是要穿透她的瞳仁,將兩個人緊緊聯繫在一起般。
“夏侯繆縈,本王不會讓你後悔的……”
清清冷冷的一把嗓音,是男人一貫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來,卻比他給過所有的承諾,都要厚重。
夏侯繆縈迎住他的目光。這一剎那,她願意相信他。
無論未來怎樣,至少此時此刻,她絕不後悔,她所作的一切。
這就足夠了。
夜色闌珊。搖曳的燭火,在透白的窗紙上,投射下虛浮的陰影,映着牀榻上兩道繾綣的身影,將這悽迷的夜,浸滿柔情蜜意。
最後一寸蠟燭也燃盡,偌大的房間,一片漆黑。將過往和現在,一起埋沒,未來,姍姍而來。
日子一天一天的暖和起來。不過晨曦初升,已蒸騰出幾分熱氣來。今年的夏日,似乎來的早了些。
錦繡園裡一片纏綿花香。奢靡且迷魅。奼紫嫣紅,開到荼蘼,極盡妖嬈。
夏侯繆縈不由稍稍放緩了腳步,任自己沉浸在這短暫的美景裡。
輕媚婉轉的嗓音,就在這個時候,悠悠響起,說的是:
“一大清早,繆縈妹妹,這是要進宮爲父王請脈嗎?”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夏侯繆縈腳步由是一頓。
雖然,早已預料到這樣同處一個屋檐下的局面,但轉身,迎向近前的女子的時候,夏侯繆縈還是不由的心中微微一沉。
“原來是珞琰姐姐……”
平平語聲,聽不出什麼喜怒。對着面前的女子,夏侯繆縈並不隱藏自己的冷淡和疏離。
一襲粉紫春衫的容珞琰,似乎絲毫不以爲忤,如玉臉容上,粉黛薄施,襯着脣邊如畫笑靨,越發使得整個人,清麗絕豔,滿院奼紫嫣紅,仿似都比不上她的萬一。
“不過幾日未見,繆縈妹妹,倒似乎與本宮生分了許多呢……”
柔柔一笑,透着幾分漫不經心的優雅,說這話的容珞琰,卻並沒有多看對面的女子一眼,只閒閒的撫弄着身畔的一株梔子花,染着鮮紅鳳花汁的芊芊指甲,在那雪白的瓣蕊上,劃出淺淺痕跡,別有一番觸目驚心的妖豔。
夏侯繆縈只容色淡淡。
“珞琰姐姐言重了……你我從來不曾親厚過,又何來生分一說?不過跟從前一樣罷了……”
青蔥似的指甲,狠狠一劃,雪白嬌嫩的瓣蕊,瞬時在她的指尖下,掐出絲絲清冽的汁液,偌大的錦繡園裡,都彷彿被這清新的梔子花香盈滿。
但只一剎,女子精緻眉眼間的戾氣,已是消散不見。嬌媚一笑,容珞琰嗓音如弦,輕柔的撥動:
“繆縈妹妹說的對,跟從前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你還是王爺明媒正娶的其,我也還是王爺的側妃,不是嗎?”
語聲一頓,綻在女子脣邊的如花笑意,越發的愉悅:
“王爺既沒有休了本宮,更沒有一掌將本宮殺了,替繆縈妹妹你討還公道……這一點,妹妹你一定很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