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少年亦是眉開眼笑,語聲清脆,“我當然是一到唐國,就來找你了……小夏兒,話說你最近好嗎?身上的毒,還有沒有發作?難不難受?”

一連串的關切,從少年的口中,傳到岑立夏耳畔,她只能迫着自己不去看那遙遙站在一旁的那個男子,臉上撐着笑,應道:

“我很好……”

尉遲默卻瞅着她微微發白的面色,有些擔憂的開口道:

“小夏兒,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尉遲明翊與司徒銳亦同時望向她。

“夏兒,你沒事吧?”

司徒銳下意識的伸出手去,將她的小手,包裹進自己的掌心。女子指尖冰涼,有微微的僵硬。

“手這麼涼……”

男人眉峰微微蹙起,一邊低語出聲,一邊卻是執起她的手,輕輕替她揉搓着。

那樣親暱而自然的一個動作,戳進赫連煊的眼底,猶如針扎一般。

他就像是不存在一般,呆呆的站在那兒,遠遠的望着那個女子,被她的夫君如此寵愛着、呵護着,而他不過是一個局外人,只能像這樣,遙遙看着她,仿似窮極此生,他都再也不能走到她的身邊一般。

頓在原地的雙腿,如灌了鉛般沉重,挪不動半步,想走,卻又不捨,留下,又仿似是磨難。

赫連煊就這樣,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兒,動也不動,惟有一雙濯黑的眼瞳,映着遠處的那個女子,沉的似天邊無盡的夜色,熄滅了,沒有一絲光亮。

岑立夏即便不看他,都彷彿依舊能夠感覺到,他落在她身上的那種絕望的、悲傷的視線,綿密如萬千蛛網,緊緊纏繞住她。

幾乎喘不上氣來。

司徒銳溫潤的大掌,還包裹在她的手上,十指相扣,溫暖而乾燥,這一剎那,岑立夏卻覺得她彷彿握不緊他。

喉嚨乾澀,女子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但微微張翕的脣瓣,卻吐不出一個字眼來。

水盼兒一直沉默的站在一旁,這個時候,卻突然出聲道:

“我想娘娘是被方纔外面的打鬥聲,嚇了一跳……”

這突如其來的話題,叫在場的衆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尉遲默不由瞪了一眼那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女子,沒好氣的反駁道:

“小夏兒纔沒有像水大夫你說的這樣膽小如鼠呢……”

少年轉眸,迫不及待的向着他口中的“小夏兒”求證着:

“對吧,小夏兒……”

岑立夏假裝沒有察覺一瞬間所有轉向她的目光,只是伸出手去,戳了一下面前少年飽滿的額頭,握在男人掌心中的指尖,就這樣不經意的滑了出來:

“你還說呢……你不是說一到唐國,就來找我了嗎?怎麼之前還跟人打起來了?”

本是半玩笑的一句話,說出口之後,岑立夏才發覺喉嚨發苦,一片說不出的澀意。

司徒銳就站在她的身邊,他的掌心,似乎還殘留着女子離去之時的溫度,沁涼如水,透徹心扉,初春還帶些寒意的清風,一絲一絲灌滿沒有她的掌心,沉重而冰冷。

但他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

尉遲默卻是迫不及待解釋了開來:

“我沒有跟他打架……”

說這話的少年,十分不滿的瞥了一眼他口中沒有“跟他打架”的男人,彷彿方纔害他還得解釋的這個話題,是由她提出的呢。

“我只是在來找你的路上,看到他好像在練功,一時心癢,就打算跟他切磋幾下……”

語聲一頓,少年一張清俊的臉容,不僅不滿的情緒,沒有絲毫的消減,反倒又多了幾分志得意滿的囂張和不屑:

“哪知,他這麼不濟,我不過是隨便出了兩招,他就沒什麼還手之力了……虧得還是什麼西秦國的國君,連我這個少年人都打不過,都不知道他是怎麼當上那西秦國的侯爺的,一點用處都沒有……”

話音未落,卻已是被一旁的尉遲明翊打了斷:

“默兒,不許無禮……”

男子稍稍的沉默過多,終究是不由的瞥了對面的岑立夏一眼。

“赫連兄……”

下一刻,尉遲明翊卻是走到了赫連煊的面前,解釋一般開口道:

“默兒是小孩心性,一時好玩,若有得罪,還請赫連兄你見諒……”

他這邊廂替尉遲默道着歉,那邊廂少年卻已經嚴重不滿了:

“七王叔……”

撇着一張嘴,尉遲默張口就要說下去,一旁的司徒銳卻在他出聲之前,將他打了斷:

“好了,尉遲默,下次你想找人比試,記得找本侯……我一定奉陪到底,可好?”

一邊說着,一邊卻是向着他使了使眼色。

尉遲默亦不是傻子,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向他示意着岑立夏的方向,心中已是明白了三分,雖然仍舊還是有些不樂意,卻終究還是道:

“你們都替外人說話,也不幫我……”

一句“外人”,便將那個男人,與他們深深的隔了開來。

而少年轉眼卻已似沒事人一般,扯住岑立夏,興沖沖的開口道:

“小夏兒,別管他們了……我們進房間,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好玩的東西……”

好吧,他就是不喜歡那個赫連煊,又怎麼樣?誰讓他從前做了那麼多對不起小夏兒的事情……就算他現在拿自己的血,來救小夏兒,也是他欠她的,若不是因爲怕傷了他,影響小夏兒解毒,他剛纔纔不會下手那麼輕呢……岑立夏被他拉着,眼瞧着他興致勃勃的模樣,也不忍拂他的意,卻是終究不由自主的望了那遠遠站着的那個男人一眼。

司徒銳原本以爲自己可以不介意,但看到她望向另一個男人之時,那一剎的欲言又止,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仍是不由的一澀。

“赫連兄若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不妨一起進來飲杯茶……”

他這番話一出口,不僅連赫連煊一愣,就連原本趕忙拉着小夏兒往屋裡邁的尉遲默,都不由的腳步一頓。

赫連煊立在原地,一雙眼眸,卻終究還是不受控制的遙遙望向那個站在門畔的女子,他想問她,這也是她的希望嗎?她會願意他留下嗎?他甚至想不顧一切的告訴她,他很想留下,哪怕是隻能坐在桌子的一角,悄悄的望着她被另一個男人細心呵護着……只要他能多留在她身邊一刻,多看她一刻……他真的很想這樣告訴她。但是,乾裂的脣瓣,微微張翕,最終一字一句,吐出來的卻是:

“不了……本侯還有事,你們聊吧,告辭……”

垂眸,遮去眸底一切不受控制的情緒,赫連煊近乎逃一般的即要轉身,他怕再多踟躕一瞬,他便會捨不得離開。

他不想要那個女子有任何的困擾。

“算他有自知之明……”

尉遲默還在低聲嘟囔着。

赫連煊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到,他只是覺得心口陡然一窒,喉頭卻是一甜,一股銳痛,瞬時從心底涌上來,直衝到口腔,再也撐不住的噴涌而出。

岑立夏只看到一股嫣紅的鮮血,從他的口腔裡涌出來,飛濺的血漬,染紅了他胸前的大片衣衫,如同雪地裡綻開的朵朵初放的桃蕊一般,美麗而妖異,觸目而驚心。

她看到,男人秀拔忻長的身姿,像寒風中席捲在半空中的一片枯黃落葉一般,緩緩的倒了下去,她看到他清俊的面容,在這一剎那,慘白如紙,半絲血色也無,她看到他緊閉的雙眸,睫羽卷長,卻是一動也不動的闔在眼瞼之上,遮住了那一雙墨如黑濯石一般的眼瞳,再也映不出他眸底的任何情緒……“赫連煊……”

齒間逸出這三個字,岑立夏只覺心頭驟然一疼。痛如刀絞。

“小夏兒……”

眼睜睜的望着自己被一把甩開的手勢,尉遲默半響才反應過來,急切的喚道。

但是,被他出聲喚着的女子,卻彷彿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她的眼中,此時此刻,如同只有那個昏倒在地的男子一般,不顧一切的向他奔去。

她單薄的身子,甚至被自己絆了一下,重重一個踉蹌,司徒銳心中亦隨之一緊,下意識的就要向前去扶她。

但下一瞬,女子卻連一襲素白衣衫上沾到的泥土也不顧得拍,便爬了起來,再一次向那個男人奔去。

她近到他的身畔,將他緊緊抱着,如同即將失去的生命的至寶一般,抱的他是那樣的緊。

她一遍一遍的喚他:

“赫連煊,赫連煊,你醒醒……”

她纖細柔軟的指尖,不斷的擦拭着男人脣角逸出的鮮血,依稀可見,指尖輕顫,止也止不住,殷紅的鮮血,染污了她繡着大朵百合花的衣袖,刺眼的色彩,像一根極尖細銳利的針一樣,刺進司徒銳的瞳底,徹骨的疼痛,直抵心底,一點防備也沒有,像是恨不能將他埋在胸膛裡的那顆心,生生的撕裂掉一般。

司徒銳就那樣,定定的立在原地,遠遠的望着那個女子,懷中緊擁着另一個男人,看着她爲他疼痛、嘶喊、流淚,像是整個世界,都只剩下她與他的存在一般,她的心底,她的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了……他終於要失去她了嗎?

司徒銳苦澀的想。心底一片蒼茫。絕望。麻木的痛。

日光正濃,正是一天裡,最暖人心脾的時刻。

司徒銳卻只覺得冷。無盡的冷。

“他怎麼樣了?”

眼見着水盼兒從裡間走出來,尉遲默不由緊走了兩步,迎向前去問道。不管怎麼說,那人也是在他交手之後,才吐血的,該不會是自己下手太重,將他傷了吧?

雖然他是不喜歡那個西秦侯,但也不至於到想要他性命的地步。

所以,尉遲默心中還是有些惴惴不安的。

被他喋喋相詢的女子,卻是下意識的望了對面的司徒銳一眼,然後,開口道:

“西秦侯只是一時鬱結,氣血攻心,這才昏迷不醒的……”

頓了頓,續道:

“不過,他身子本就因爲每日取血而傷了元氣,今日一事,只怕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爲爲娘娘她取血了……”

“啊?”

尉遲默毫不掩飾自己的小小擔憂:

“那小夏兒以後怎麼辦?沒有他幫忙,她會不會毒發啊?”

“默兒……”

尉遲明翊阻止道。

雖然他亦爲着眼下這個局面,而心中一緊,但是,眼望着裡間,躺在牀榻上,依舊昏迷不醒、面白如紙的男人,尤其是看到陪在他身邊,一臉擔心與不安的那個女子,他的心底,不由又多了幾分複雜。

或許,對那個女子來說,比起她會不會毒發的問題,她更加在乎的卻是那個躺在榻上的男子的安危吧?

意識到這一點,尉遲明翊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男人下意識的望向自己身畔的司徒銳。比起他,此時此刻的這個男人,會更加難受吧?

從那個女子奔向另一個男人的那一刻起,司徒銳的眼睛,便沒有從他們的身上移開過半分,他就像是被釘在了那裡一樣,一點一滴,一寸一寸的將她對那個男人的擔憂、關切、痛惜、也許,還有他最最不願意面對的情愫,都映在了他的瞳底,躲也躲不開,抹也抹不去。

她還是在乎他的,他一直都知道。

但親眼所見,司徒銳終究還是心中一苦。如同整顆心,都泡進了黃連水一般,浸的麻木,惟剩茫茫連綿不絕的苦澀,漫延在體內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寸骨血,每一條經脈之中。

像是隨時都要將他狠狠淹沒一般。

而他卻如此的無能爲力。

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漲潮的汐水,從頭頂,一點一點的將他沒過。

不能呼吸的慘痛。越演越烈。

“司徒大哥,你沒事吧?”

水盼兒站在他的身畔,將他眼底眉梢的一切情緒,都盡收眸底。她看着他蒼白的面容,漸次褪盡了血色,她看到他淺灰的近乎透明的一雙眼瞳,悲傷如水一般的滿溢而出,擔憂之餘,更是心中一澀。

女子柔聲的輕喚,似將司徒銳飄渺的一顆心,有稍稍的回溫。

垂眸,這一刻,男人終於收回了落在裡間那一對男女身上的視線,闔上的眼簾,澀苦如灼燒一般,潮溼而脹痛,直抵心底。

“我沒事……”

許久,司徒銳才吐出這三個字來。男人垂在衣袖裡的雙手,下意識的緊握成拳,任由那平整的指甲,在僵硬的掌心,掐出一道道血痕,彷彿惟有這樣,他才能阻住全身的顫抖。

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看得出,他很不好。

“既然那個男人也沒什麼大事,我去把小夏兒叫出來……”

尉遲默不忍,自告奮勇的就要踏進裡間,去將岑立夏揪出來。

“不要去……”

司徒銳卻在他擡腳的一瞬間,幾乎迫切般的脫口而出。

“爲什麼?”

尉遲默不解的問道。就連他都能夠看出,面前這個男人,眼睜睜的看着小夏兒對那個赫連煊那樣擔心,是多麼的難受,他爲什麼還要阻止自己去將小夏兒拉回來呢?難道就任由那個西秦國國君將小夏兒這麼搶去嗎?

他第一個就不答應。

“他現在需要人照顧……”

嗓音暗啞,司徒銳眼眸闔上,逼近瞳底的一切酸澀之意,然後,纔有緩緩睜開,開口道:

“我想……夏兒更希望留在那裡,等他醒來……”

司徒銳不知道,這一番話從怎樣從他的脣齒間,擠出來的,那鯁在喉嚨裡的每一個字眼,莫不像是粗糲的沙礫一樣,狠狠磨在他的血肉裡,任鮮血淋漓,千瘡百孔,卻完全沒有救治的方法。

承認這樣的事實,比他想象的還要艱難,還要痛苦。

但這是無能爲力的。

是呀,這個世上,很多事情,是你無論付出怎樣的心意,付出怎樣的努力,終究也只能換得這“無能爲力”四個字。

多麼殘忍。

尉遲默還想說什麼,一旁的尉遲明翊向着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在這個時候摻和了。

畢竟,這終究是岑立夏、赫連煊,還有司徒銳三個人之間的事情,最終也只能由他們自己解決。

而他,身爲他們的朋友,也最終也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和位置,尊重他們一切的決定。

“我們出去吧……”

司徒銳啞聲開口道。緩緩將目光,從裡間的兩個人身上移開,然後,擡起重若千斤的腳步,一步一步的向着門外走去。

他沒有回頭,因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若他在這一剎那回了頭,他是否還有勇氣,還有力氣,走出去。

方纔的五個字,他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心力。

屋外,火紅的日頭,以漸漸西移,失卻了正午之時的熱氣,已近黃昏的三月天,猶帶着些料峭的春意,涼意滲人,幽幽的徹骨入肺,叫人一片冰冷。

司徒銳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動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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