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煉藥房裡待了整整一天,回到溶月居的時候,夏侯繆縈已經是一身疲憊,解藥比她預想的還要困難,讓人挫敗。
房門推開,窗外陰沉昏暗的天色,並不能讓屋內顯得明亮些,一片漆黑。夏侯繆縈頓了一會兒,等待着眼睛適應這樣的黑暗。
黑暗中,卻突然傳來一把清冽的嗓音,毫無預兆般的響起:
“你回來了……”
夏侯繆縈驚了一大跳,正在點着蠟燭的手勢,一顫,猝然而起的火苗,晃了晃,漸次照亮了房間裡的一切。
“赫連煊?”
望着站在窗前的那一道毓秀挺拔的身姿,夏侯繆縈仍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的喚道。
搖曳的燭火,映進男人幽深的寒眸,一片影影綽綽的浮光。在迎向她的視線的時候,緩緩斂了去。
“累了嗎?”
緩步走到女子的面前,赫連煊伸出手去,輕輕將她散落在鬢角的一縷碎髮,掖在了耳後,這樣輕憐密愛的一個動作,如今他做來是如此的自然而親暱。
“本王吩咐廚房,做了些你平日裡喜歡吃的飯菜,一會兒讓他們端上來……”
低沉的嗓音,緩緩拂過夏侯繆縈的鼓膜,耳語一般。
是他一貫的關切,這一次,夏侯繆縈卻聽出了些不同。
“你來了多久?怎麼不開燈?”
望着面前男人,冷峻眉眼間,那一抹藏也藏不住的憂色,夏侯繆縈不禁有些擔心。
赫連煊彷彿直到此刻,才擡眸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涼薄脣瓣,微微扯開一抹細小的弧度,凝在嘴角,淡的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可能在想事情,一時之間,竟忘了時間……”
頓了頓,安慰一般續道:
“沒事……”
這樣刻意的澄清,卻只叫夏侯繆縈愈加的不安。
“怎麼了?可是宮裡出了什麼事情嗎?”
下意識的覆上男人的大掌,微涼的指尖,讓夏侯繆縈心中不由的跟着一緊。
眼簾擡了擡,赫連煊望向面前的女子,清俊眉目裡,剎那間似閃過無數的情緒,像是不忍她煩惱,卻又不願意向她隱瞞,猶豫了許久,方沉沉開口道:
“剛剛得來的消息……慕淮安已經正式起兵了……”
雖然早就知道這件事會發生,但此刻真的聽到,夏侯繆縈心中還是不由的一震。張了張嘴,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許久,才找回一絲思緒。
“所以,父王今日宣你們進宮,就是爲了這件事?”
挨着坐在桌前,夏侯繆縈暫時斂去一切因着這個消息,帶來的激盪情緒,確認道。
“正是。”
赫連煊沒有隱瞞。
男人面上的冷凝,讓夏侯繆縈亦不由的隨之心中一沉。
“慕大哥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有太多的問題,如一團亂麻般糾纏在腦海裡,不知從何理清,一時之間,夏侯繆縈只能遵從下意識的念頭,脫口問道。
“淮安本身的兵力,再加上本王命容將軍偷偷派出去的隊伍,總共有七萬多人,如此一來,便與慕淮揚的實力相當……”
語聲頓了頓,赫連煊冷靜開口:
“開戰以來,淮安帶領士卒,一路向南,接連攻下數座城池,雖死傷不可避免,但相較於慕淮揚,卻是佔了上風……”
說到此處,男人又是一頓,許久,嗓音沉沉,續了一句:
“你暫時不用擔心他的安危……”
望着面前的男人,夏侯繆縈脣畔不由的染上一絲笑意,更緊的將男人溫厚的大掌握着,輕聲道:
“我固然在意慕大哥的安危……但,赫連煊,我更加關心,這件事情,會給你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赫連煊擡眸,迎向她的視線,幽深寒眸裡,冷峻容色,似漸漸浮上一層柔和。仿若剎那間,墜在他心頭的一縷重擔,輕輕卸了去一般。
“這是本王,這些日子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一句話……”
輕淺低沉的嗓音,從赫連煊微啓的薄脣裡,徐徐吐出,握住女子柔夷的大掌,溫厚而乾燥。
夏侯繆縈望着他,綻在頰邊的笑靨,不由深了深,這一剎那,她只覺心中一片柔情,絲絲繞饒,都是因着面前這個男人。
許久,兩個人只是這樣望着彼此,四目相對,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出聲,偌大的房間裡,一片靜謐,如同與外間的一切紛紛擾擾,都隔絕開來,彷彿,他們已經是彼此的全部世界。
不合時宜的敲門聲,卻在這個時候,突兀的響徹在兩個人之間,像攪破了一池春水的那顆石子,將人狠狠拉入現實。
夏侯繆縈驚了一跳,下意識的鬆開握在男人掌心中的手勢,赫連煊也彷彿失了一貫的鎮定,頗像陡然被人撞破私情的書生一般,那如墨的瞳底,一閃而過的情緒,可是些些彆扭的羞赧?
乍然端着飯菜推門進來的小丫鬟,也敏感的察覺出某種異樣來,愣愣的站在原地,望着反應過度的她家公主和王爺,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
而看清是她,夏侯繆縈與赫連煊,卻不由的相視一笑。
一時之間,房間緊繃的空氣,終於鬆了下來。
雖有這樣的小插曲,卻沒有讓赫連煊在接下來,多吃一些東西,那些隱在他眸底的凝重,像揮之不去的陰影,緊緊將他纏住。
夏侯繆縈心中,也不由的沉沉的墜着。
待得穗兒都收拾好了之後,偌大的房間裡,又只剩赫連煊與夏侯繆縈兩個人。
沉默,緩緩縈繞。
“父王對這件事,是怎樣的態度?”
許久,夏侯繆縈開口問道。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她都希望與面前這個男人,一起分擔。
赫連煊站在窗前,濯黑的瞳仁,似比天邊無盡的夜色,還要幽深。似躊躇了須臾,終於開口道:
“父王收到慕淮揚送來的通函……他希望西秦國能夠出兵,幫他平息叛亂……否則,他不敢確保,七王弟在南平國的安危……”
這一番話,赫連煊說的極慢,清清冷冷的一把嗓音,聽不出什麼情緒,只在陳述一件發生的最真實的事情。
夏侯繆縈卻是不由的心中一凜。
“他這是故意拿赫連炘威脅父王……”
含在脣舌間的那一抹震驚,說到後來,已化爲一片平靜,連夏侯繆縈自己都意識到,這樣的事情,在眼下這樣的形勢下,是多麼尋常的。
赫連煊沒有開口。本就是事實,無謂多言。
“父王有什麼反應?”
夏侯繆縈忍不住開口問道。
在望到赫連煊瀲灩瞳仁裡,一劃而過的湛湛浮光之後,她已然有了答案。
“父王是答應出兵了嗎?”
夏侯繆縈輕聲確認着,心中卻因着面前這個男人一澀。
“雖沒有明示,卻也不遠矣……”
赫連煊沒有看她,涼薄脣瓣,扯開抹淺淡的弧度,笑意從眼角布到眉梢,卻像是浮着一層薄薄的霧靄,風一吹,轉瞬便會消失不見。
“這本就沒有絲毫的懸念,不是嗎?別說是慕淮安,就算今日擺在父王面前的,是我和赫連爍其中任何一個,父王最終選擇的,也還會是他最在意的小兒子……”
男人語聲低緩,一如既往的清清冷冷,只是,卻如何也藏不住嗓音中的那一抹不受控制的落寞。
夏侯繆縈心中一傷。
“赫連煊,別這樣……”
伸手挽住男人溫厚掌心,夏侯繆縈輕聲安慰着,卻深知,這樣的安慰,何其蒼白。
赫連煊笑了笑:
“沒事……從小到大,這些年,類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發生,本王已經習慣了,並不在乎……”
這樣的他,卻更叫夏侯繆縈心疼。
張了張嘴,嚥下安慰之語,眼前,這樣不合時宜的傷感,毫無用處,她能做的,就是站在這個男人身邊,與他一起面對。
“朝中大臣們,是怎麼個局面?”
斂了斂思緒,夏侯繆縈開口問道。她雖不算懂,但也情知,出兵這樣的大事,就算天子也不能一意孤行,總得聽聽大臣們的意見。
聽到她相詢,赫連煊瞳色一深,隱去了眸底一切情緒,無喜亦無怒,如說的是最尋常的一件事:
“這件事,對赫連爍來說,本就是求之不得……可想而知,以他爲首的那些臣子,自然是竭力贊同,紛紛自告奮勇,想要領兵去前線,一片忠心報國,倒是十分的熱鬧……”
他說的輕淡,夏侯繆縈卻能感覺到,在這平靜的表面下,隱藏在其中的暗流洶涌。
“若是兵權,因此落到赫連爍的手中,後果是不是不堪設想?”
夏侯繆縈不是傻瓜,她很清楚,如今這個局面,誰手中握有兵權,誰就有話事權……而如果被赫連爍拿到了,他會不會去救一個對他有威脅的王弟,暫不論,但很顯然,在與他的對峙中,赫連煊並將處於劣勢……這不是夏侯繆縈願意看到的局面。因爲她知道,這同樣不是面前這個男人想要看到的。
赫連煊卻是寒眸中,剎時劃過刀鋒般的一道銳茫,但旋即已斂了去,像從沒有過一般,語聲清冽: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經過前些日子的風波,如今,沈從山流放,柳懷遠賦閒在家,再加上赫連爍趁機提拔自己的勢力,本王已是元氣大傷……更何況,現在,慕淮安起兵,他是怎麼躲過重重監視,從西秦國逃走的這件事,也擺在了檯面上,父王雖然言稱慢慢徹查,但聯繫到本王身上,只是遲早的事情罷了……”
這番話,他說的疏離寡淡,眸底一片沉靜,如同無波的一襲幽藍湖水,激不起任何的漣漪。
這樣的隱忍,這樣的強撐,卻只叫夏侯繆縈心如刀絞。
“沒關係……”
心頭激盪,夏侯繆縈驀地伸出手去,緊緊環抱住面前的男子,一字一句,訴着心底最真實的情愫:
“無論發生什麼,赫連煊,我都會陪在你的身邊……”
女子柔軟溫暖的身軀,緊緊擁抱住赫連煊,他甚至能夠清晰的聽到,隔着輕薄的衣衫,她砰然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撞進他胸膛的最深處。
眸色一深,斂去了,然後,赫連煊輕輕回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