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五月十五,午時四刻,晴,趙郡平棘,雄鷹樓。
或爲補償去年的兵禍連連,老天爺今年給了大晉一個好年景,捱過一個殘酷的春荒,田裡的作物長勢喜人,冬小麥更已熟得顆粒飽滿。農夫們鐮刀飛舞之間,也將節節攀高大半年的糧價直接腰斬。除了倒黴的幷州與西蜀,大晉百姓總算露出笑容,沒兵沒災半年委實不易,或許生活會更加美好呢。就在這等虛妄的豐收太平中,本就花天酒地的紈絝闊少們自然更加歡實,於是,雄鷹樓的生意也跟着異常紅火。
此時,三層某豪華雅間門口,侍立着八名彪形大漢,個個昂頭挺胸,盛氣凌人。一看架勢,便知這一行人絕非一般富家子弟。雅間之內,五名華服青年正在飲酒作樂,以詩會友,觥籌交錯間,幾人倒皆有了幾分醉意。
“巍然三千尺,底闊頂上尖;他日掉個頭,頂闊底下尖!”一名高瘦青年藉着酒興,手指窗外遠處的一個小山頭,高聲吟哦道。看其搖頭晃腦,下巴高臺,目光深沉,一臉裝逼的模樣,是真的以爲自家念出了絕世好句。
噁心!儘管其他青年都有嘔吐的衝動,卻必須將之壓在心底,誰叫人家是趙郡五官院江暉的嫡長子,伯父還是冀州主簿,趙郡江氏更是上了士族譜的老牌士族,可非他們的家世可比。是以衆人非但沒誰敢於批判,反而紛紛鼓掌叫起好來。
一名尖嘴猴腮的青年搶先讚道:“江兄好句,堪稱餘音在耳,繞樑三日,所謂對酒當歌,正配這美酒佳餚啊!”
邊上的一名瘦削青年或許有些受不了這等煎熬,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終是強效着轉移話題道:“正是如此,此店之豆腐系列、烤雞系列、滷鴨系列近來聲名鵲起,更有這百果釀芳香流溢,委實美味可口,在下每每來此品嚐,仍百食不厭,縱在整個冀州也難得一嘗啊!”
雅興被轉本就不爽,最後一句更觸了眉頭,誰不知他趙郡將氏在平棘城也有家酒樓,還是老字號呢?那江姓青年一掃方纔的知性斯文,手指瘦削青年,豎眉怒斥道:“姓裴的,你懂個屁,有俺江氏翠月樓在,這等破店算什麼?還整個冀州都難得一嘗,簡直沒見過世面!”
“更何況,不需多久,此樓姓紀姓江還當兩說!哼哼,小小丘八,一朝得意竟猖狂,敢與我江氏搶生意,豈能有好?屆時,你小樣便可於翠月樓品嚐這等酒餚了,哈哈,只恐你囊中羞澀啊!”幾句話罵得裴姓青年臉色陣青陣白,江姓青年仍不解氣,他又顯擺道,“這雄鷹樓奇技淫巧甚多,譬如冰糖、麻將、撲克,然則此類新奇物事,終須入我江氏啊!哈哈哈...”
一番大放厥詞,江姓青年似已發泄完怒氣,同時也意識到自己說多了,這纔在其他幾名青年的勸解下,轉而聊起了風月。而那名裴姓青年卻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躲到牆角畫圈圈,偷着生悶氣去。
宴畢,江姓青年在四個彪形大漢的攙扶下,醉醺醺的離開雄鷹樓,一路間還不時四下掃看,伴以嘿嘿冷笑。其他青年也帶上剩餘的大漢護從,紛紛尾隨離去。但他們所不知的是,就在他們離去片刻,一臉沉重的雄鷹樓二掌櫃從一間儲物室走出,急急走入後院,再過不久,兩隻鴿子撲騰騰飛起,直奔西方而去...
於此同時,太平寨,被人惦記的紀澤正帶着紀芙與劍無煙等人喬裝閒逛。朔望爲血旗軍民的休沐之日,各有兩天,紀芙的學堂自也休課。適逢紀澤剛從深山巡查歸來,運糧水路的開拓頗爲順利,途徑已基本就緒,只待適時出戰,他這個便宜哥哥就欲在戰前多陪陪紀芙,是以微服私訪,帶她前來太平寨逛逛大集。
經過四個月的經營,尤其在太平寨爲了便於諸方物流,於青楊山口西側另設了一個交割貨場之後,這裡的生意愈加紅火,預定的太平寨管委會也已湊齊了十三家成員,隱成一個利益組織。藉此平臺,血旗營的百果釀、兵甲等產品已將分銷商發展到了冀司幽豫等州的二三十個郡,只有斷貨,沒有滯銷,以至上月的毛利高達五萬貫。
如今,寨中的上百店鋪已經悉數開張,更有一些雄鷹寨民前來轉悠,熱鬧程度已是遠勝開業之日。不過,或因故往過於清苦,紀芙逛得開心,卻只逛不買,害得劍無煙也不好闊綽,倒是免了紀澤等人淪爲拎包客的悲催。
只是,當紀芙第三次回頭走近某家店鋪,拿起同一支髮簪的時候,紀澤差點一個踉蹌,實在忍不住了,直接越殂代皰道:“店家,這支髮簪某要了,多少錢?”
“呵呵,客人真有眼光,原本六百錢的,這位姑娘如此喜歡,五百錢就拿走吧。”店傢伙計一臉笑意,末了加了一句,“若有糧券,每鬥可算六十五錢。”
這裡也有倒賣糧券嗎?紀澤不由失笑,糧券自是他上月搞出來的。糧價波動太大,嚴重降低了血旗軍民的生活水平,爲此,手頭寬裕的紀澤大施恩惠,對轄民以每鬥五十錢限價供糧,這自然要配合戶籍登記,分男女老幼按人頭限額售糧。於是,就有了轄民在雄鷹錢莊兌換糧券,非糧券只能高價購糧,也就有了少量過剩糧券的倒買倒賣。
紀芙卻是不幹了,涉及到錢的事情她素來門清,當即氣呼呼道:“哥,居然有人倒賣糧券,豈非有虧你一片苦心?那原本可都是你的錢啊!”
“呵呵,一點小便宜,就讓大家樂呵樂呵吧。”紀澤忙付錢取貨,拉上紀芙走人,出店後纔對她笑道。其實,他倒對此十分樂見其成,畢竟這僅是百姓們牙根省出的丁點,這點利益無需執着,卻可鋪開百姓認同紙幣的第一步。
信步間來到廣場,這裡的地面月前換成了水泥鋪設,頗顯整潔大氣,引得不少來客嘖嘖稱奇。而今,水泥這種建材已被血旗營廣泛用於鋪路,非但興建的各寨之間,便是太平寨至青楊山口之間,也爲運糧鋪設了一條水泥窄路。大量應用也促進了研發更新,最新的水泥製品已經可以用於房屋與城牆的修建。
水泥技術的日趨成熟,非但加快了太行三十六寨的建設,還爲血旗營帶來了一筆暴力。就在今日上午的專題拍賣會上,以郡爲單位,水泥的分區技術轉讓展開競標,早便見慣水泥好處的分銷商們反應踊躍,令血旗營一把就進賬了四萬貫。
細說起來,四萬貫這一價碼,還是紀澤授意拍賣場莫要刺激擡價的結果。畢竟,剛至西晉,在高邑目睹屠村慘景之時,紀澤便產生過一個想法,也即促進水泥推廣,相助各地的宗族大戶修建塢堡,以應對即將到來的亂世殺戮,儘量多避免一些漢家百姓的減員。
“冬小麥,七百八十錢一石,急購五百石,青楊貨場交貨,有意者速來協商!”交易廳門前,紀澤恰聽裡面傳來一名侍者的高聲報價,不由淡淡一笑。夏收良好,糧價回跌,血旗營正開始分批分次,從各種渠道可勁的購進糧食,沒準這一單便是自家報的價呢。
路過禮堂,裡面則傳出陳曉詩那甜美的聲音:“諸位貴客,下午好,今番拍賣的首件物品同樣是寶劍,但非過往的青雲,而是秋虹,鑄劍者乃是...鄭光大師!這裡需要重點說明一下,此劍乃鄭光大師加盟雄鷹兵工後的第一件作品,鄭光大師有言,經與雄鷹兵工歐鶴等鑄劍師交流創新,這柄秋虹堪稱其生平鑄劍之極品...”
紀澤嘿嘿一樂,這位鄭光大師可算是送上門來的人才,直接令雄鷹兵工的鑄兵水平上了一個臺階。三月前他所鑄的秋水劍折斷於雄鷹兵工的青雲之下,鑄劍成癡的鄭光聞訊後立馬趕來了雄鷹寨,在證實青雲劍品質非虛之後,爲了學得這門工藝,竟然毫不猶豫的與雄鷹兵工簽訂了爲期十年的“賣身契”。而就在昨天,紀某人近水樓臺先得月,剛從鄭光手裡取得了自己的最新兵器——三尖兩刃刀。
愉悅間,紀澤幾人閒步進入了鏢師堂之畔的酒肆,這裡彙集着三教九流,更是鏢師們吹牛打屁的場所,也是暗影收集消息的重點關注區。幾人坐定,點了些酒水吃食,邊歇腳邊聽起了江湖人物的談天說地,倒也別有一番樂趣。
“嘿,三哥,那個喬晞竟然真就被人給刺殺了,嘖嘖,匈奴前任冠軍將軍啊,就因淫殺了賈渾之妻宗氏,上了鏢師堂的除惡榜。別說還真解氣,這下,看那些胡狗有誰還敢胡來?”不遠處,一名勁裝大漢吐沫橫飛道,“聽說動手的那個秦鳴火了,他的鏢師團排名一下竄至榜首,已經四顆星,距離五顆滿星就差一步。他出身的玄劍門,本僅一個幾十人的小門派,也被邀入太平寨管委會,算是傍上大樹了。”
“哼,那喬晞雖因宗氏一事被連降四級,不過是劉淵收買人心而爲,風頭過了總要起復,如今其人在離石被刺,劉淵焉能善罷甘休。別說那秦鳴,便是太平寨恐也難逃報復。”“三哥”背對紀澤,熟練的掀開桌上一個盒蓋,從內抽張紙巾抹了抹嘴,淡淡道,“那除惡榜上幾乎都是匈奴惡徒,血旗營這是想與匈奴不死不休,就不怕別個以牙還牙嗎?”
紀澤聽得心頭一動,這位“三哥”倒是頗有見識。鏢師堂的除惡榜暗裡沒少對漢家敗類的除惡,但未免招惹是非,明裡懸賞的大多是殘殺漢民的胡族。“三哥”所言的確有理,但血旗營需要豎立一面抗匈的大旗,以儘快拉攏民間閒散勢力爲己所用,同時震懾胡酋減少殘殺漢民,其間得失便仁者見仁了。
然而,真正引起紀澤注意的卻是“三哥”說話的聲音,令他感覺頗有印象,一時又想不起來,好奇之下,便多了份留意。直到一刻鐘後,“三哥”二人付賬離去,行至某處轉角,“三哥”掀開一面簾布,熟練的取塊溼巾擦了把臉。轉頭之際,瞥眼而來的紀澤這纔看清了對方。
程三!?聲音與臉型配合,紀澤腦中閃過一個人影,此人竟然九成像是程三,成都王司馬穎的心腹密諜。儘管這廝僞裝了一臉絡腮鬍,但又怎能瞞過記性超好且刻意打量的紀澤?
眉頭一皺,紀澤召來隨行的一名親衛,附耳低聲道:“跟上此人,傳令暗影查清其在太平寨有何作爲。”
太平寨是血旗營的核心地盤,暗樁眼線不要太多。當紀澤帶着妹妹吃飽喝足出門之時,親衛已經返回,隨其而來的還有一名相貌普通的青衣侍者,卻是太平寨內的暗影負責人。
擇一偏僻之處,這名暗影頭目稟道:“將軍,那人屬下查了,自稱何成,青州人氏,當是首次來寨,適才購買了一大批兵甲,鋼刀槍頭爲主,足以簡單武裝千人。此人並無其他特別舉動,當是全爲兵甲而來,時下已經離寨,大人是否需要跟蹤調查?”
何成?禾呈?三哥?果然是程三!看其對酒肆物品的熟悉運用,譬如擦臉溼巾的位置,還有盒內紙巾,那可是雄鷹造紙應紀澤要求最新搞出來的生活用紙,用到太平寨不過一月而已,足見這程三沒少喬裝改扮,前來太平寨晃悠。
“你且說說,這等兵器交易是否常見?”紀澤不答反問道。
“不算分銷商那些大額訂單,這等交易每月都會有上三四次,購買者各有其人,所稱去向也各不相同。爲防公然破壞太平寨管理協約,若無特別之處,我等也未刻意追查。”那名暗影頭目解釋道。
“不必管他,由其自去。呵呵,你辛苦了,去忙吧。”紀澤笑着擺擺手,打發走了那名暗影,心中卻已盤算開了。
倘若這些匿名訂單一半屬於程三一方,其所購兵器總計已可武裝五六千人,這已足以起兵叛亂,更別說他們定還另有渠道。也即是說,只要大晉局勢有變,譬如關東關西陣營開戰,司馬穎定是要在河北之地作亂一番了。
當然,程三作爲司馬穎的心腹死忠,地位頗高,對太平寨這般熟悉當非僅僅爲了購買兵甲,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司馬穎一系似乎仍在關注他紀某人,酒香不怕林子深啊...